老人这个时候感觉身上有点黏,他冒汗了,但当然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还有其他原因。鱼每回沉着、平静地拐回来的时候,他总会收回一点钓绳。就凭这一点,他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去了。
但是我必须把它拉得很近,很近,很近,才行呢,他想。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我一定得记住,千万不能扎它的脑袋。我该一下子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头儿。”他自言自语地说。又兜了一圈,鱼的脊背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于是老人任由它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然而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凭借他多年的经验,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绳,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好了,就搁在一只圆筐内,插上了那卷线。线的一端紧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个时候鱼又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它看起来还是那样,既沉着又美丽,只有它的大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得更靠近些。有那么一小会儿,鱼的身子似乎倾斜了一点儿。但是没有多久,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说,“我刚才把它拉动了。”他又觉得头晕,但是他竭尽全力拽住了那条大鱼。
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次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啊,别泄气,要加油啊,我最爱的手,加油,他想。站稳了,腿儿,你也别在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为了我熬下去吧,我的脑袋。为了我熬下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从没晕倒过。这一次我要把它拉过来。
然而,等他趁鱼还没来到船边,还在很远的地方的时候,老人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使出全力拉着,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了身子游开去。
“鱼啊,”老人说,“鱼,反正你是死定了。干什么还非把我也给拖死啊,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照这样下去是会一事无成的,他想。不是他放弃了自己自言自语的习惯,而是他实在太累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在心里默念了。还有就是他嘴里真的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了,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这是比较倒霉的一点。我这一次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年轻力壮,兴许可以再多兜几圈,我这糟老头子可奉陪不起了。不,你是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把它拉了过来。但是这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要把我害死啦,鱼啊,老人想。不过你当然有权利这样做了。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了,虽然你很讨厌,害我这么累,但是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你这个糟老头子,现在头脑糊涂起来啦,有点犯浑了,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像个男子汉,懂得怎样忍受痛苦。或者像一条鱼那样,就向那臭鱼学习学习都行,他想。
“清醒过来吧,头,”他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醒过来吧,臭老头,快点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一切还是老样子,周而复始,看不出来有点什么变化。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就差一点点就要弃械投降了。我弄不懂这是为什么,但我还要试一下,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真的觉得自己要垮了,灵魂快飞出他那皱巴巴的躯壳了。那条臭鱼好像没有意识到老人的什么变化,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摇摆着,看着倒还挺悠闲。
我还要试一下,老人咬着他的残牙,对自己许愿,虽然他的双手这个时候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模模糊糊的,只剩分辨物件的功能了。
他又试了一下,又是同样情形。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动手就觉得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老人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重振丧失已久的自傲,来对付这鱼的痛苦挣扎。于是它游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小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慢悠悠的游过去。这条鱼的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底上紫色条纹,让它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绳,一脚把钓绳踩在脚底下,他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说使出吃奶的劲好像有点不太对,但是他确实使出全身的力气了,再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力气,把鱼叉向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条臭鱼的胸鳍高高地竖立着,差不多和老人的胸膛齐高了。他觉得那铁叉扎了进去,就顺势把身子倚在上面,让鱼叉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被这么一扎,可能是疼痛刺激到了它,那鱼闹腾起来,虽然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跳起。这一跳,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它好像悬在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巨大的响声震得老人头晕,恶心,他觉得更加看不清楚东西了。然而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老人甩了甩头,把脸上的汗水和刚才被溅上的一些海水水滴都甩掉了一些。这一甩,让他的眼睛好使点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向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截出来,周围的海水都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漆漆的,就像这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慢慢地,它像云彩般扩散开来。这回老人看清楚了,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汗水还是不断的滴下来,模糊着老人的双眼。老人用他偶尔看得清的眼睛仔细望着。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可不能晕啊,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疲倦的老头儿。但是我杀死了这条鱼,虽然它都快成我的兄弟了,现在我得去干辛苦的活儿了。”
现在我该做什么来着?对了,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就算我这里有两个人,把船装满了水,来把它拉上船,最后把水舀掉,这条小船也绝对容不下它。不过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再把它拖过来。想办法好好绑住,然后我就要骄傲地竖起桅杆,张起帆驶回去啦。
想到着,他似乎又有了无限的力气。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这样可以用一根绳子穿进它的鳃,从嘴里拉出来,老人把它的脑袋紧绑在船头边。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我个人的财产,他想。然而我想摸摸它倒不是为了这个。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刚才已经碰到了它的心脏,他想。那是在我第二次握着鱼叉的柄扎进去的时候。嗯,不想了,现在我该做的,是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然后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绑牢在这小船上。
“动手干活吧,老头儿,别只说不做啦。”他说。他喝了很少的一口水。
“既然战斗已经结束了,就有好多辛苦的活儿要干呢。”
他又抬头望望天空,然后望望船外的鱼。他抬头望了望太阳。看这样子,晌午才过了没多少时候,他想。而季风刮起来了。这些钓绳现在都用不着了。回家以后,我要跟孩子一道把它们捻接起来。
“过来吧,鱼。”他说。但是这鱼才不听他的呢,它才不会过来。它自顾自的躺在海面上翻滚着,老人只得把小船驶到它的身边。
等他的船跟那条鱼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然有这么大,而他竟然把这么大的鱼都俘虏了。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老人娴熟地在它那剑似的长上颚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嘴上绕了一圈。老人麻利地把这双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最后他割下一截绳子,走到船艄去套住鱼尾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但是条纹和尾巴还是显出同样的淡紫色。老人用手量了量,这些条纹比一个人揸开五指的手更宽,这鱼还挺酷,它的眼睛看上去冷漠得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或者迎神行列中的圣徒像。
“要杀死它只有用这个办法。”老人说。他喝了口水,仔细感觉了一下,觉得好过些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垮的,他的头脑现在清醒的很,兴奋劲还没有下去呢。看样子它不止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假如去掉了头尾和下脚,肉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毛钱一磅计算,该是多少?说不定我还会发一笔小财呢。
“我需要一支铅笔来计算,”他说,“不是我累坏的脑子,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捉到过这么大的鱼啊,从小到大,我的头脑也不曾清醒到这个程度啊。不过,我想如果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知道了,今天会替我觉得骄傲。我没有长骨刺。但是双手和脊背实在痛得厉害。”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它,自己不知道。
他一边想着,手下的活可没有停,一会他就把鱼紧系在船头、船艄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简直像在船边绑上了另一只大得多的船。从远处看,一定怪怪的呢。他割下一段钓绳,把鱼的下颌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这样一来,就让它的嘴张不开了,海水不会灌进它的大嘴巴里,船就可以尽可能干净利落地行驶了。我们可以回航了,让那些人看看,我也不是吃白饭的,他想。然后老人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带着一丝自豪感,张起带补丁的帆。小船开始慢慢移动,精疲力竭的老人半躺在船艄,向西南方驶去。
他自己有数,不需要罗盘来告诉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凭海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是放一根系着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水里去,钓些什么东西来吃吃吧,顺便也可以润润嘴。他想。但是他找不到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坏发臭了。因此他趁船经过的时候用鱼钩钩上了一簇黄色的马尾藻,老人把马尾藻抖了抖,让里面的小虾掉在小船船板上。小虾总共有一打以上,蹦跳着,甩着脚,像沙蚤一样。老人用两个手指头掐掉它们的头,连壳带尾巴嚼着吃下去。这些虾很小,但是他知道它们营养不错,而且味道也好。
老人的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吃了虾以后,有点渴,于是喝了半口。这小船的行驶条件其实挺差的了,按照它的规格,现在看来它行驶得已经算很好了。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盯着被绑在船边的大鱼,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他只消看看自己的双手,感觉到脊背靠在船艄上,就能知道这是确实发生的事儿,不是一场梦。好像是有过那么一段,眼看事情要告吹了,他觉得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是一场梦。直到最后他看到鱼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冥冥中有自天意,他无法相信,但是事实现在就摆在他的眼前。那个时候也许他的眼睛由于被汗水和海水搞的有点睁不开,看不大清楚,但现在,确确实实的,他又像往常那样看得很清楚了。这一切不是梦。
现在他知道这鱼就在这里,他的双手的疼痛和实实在在靠在船艄的脊背都不是梦中的东西。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不管它们出了多少血。海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真正的海湾中的深暗的水是世上最佳的治疗剂。我只用保持头脑清醒就行。今天这两只手也已经尽了它们自己的本分,我们航行得很好。那条臭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不清楚了,有那么一瞬间,看着船边那比小船还大的鱼,他的思想竟然模糊起来,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假如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了。假如这鱼丢尽了面子,给放在这小船里面,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但是他们是并排地拴在一起航行的。老人家有点模糊。但随后他想,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得了。我不过使了点小诡计才比它强的,可它对我并无恶意。
他们的行程很平稳,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天空中的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不时扭过头去,看看那鱼,好像是为了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个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个钟头。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向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引诱着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这鲨鱼窜上来得那么快,疯了一般,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跟先前那些海豚一样,跟着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鲨鱼都是喜好血腥气的,于是它就顺着小船和那鱼所走的路线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