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照你的老办法写吧。我不想干预你,也不想影响你。我说的这些都不过是练习罢了,也不一定适合你。本来我倒很愿意陪你练习练习。这和弹琴练习指法是一样的。其实这些办法也不一定就真好得不得了。或许我们还可以另找些更好的办法。”
“我自己感觉吧,还是照那部小说的写法写下去的好呢。”
“也好。”父亲说。
父亲心里想:我像他这样年纪的时候,还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呢。这孩子还真行,我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才十岁的娃娃就有那么一手好枪法。这个孩子啊,小小年纪不只参加射击表演,还跟大人、跟职业选手一块儿比试枪法。没记错的话,他十二岁上就以平等的资格上场参加比赛了。他打起枪来就像身上天生有雷达一样。目标没到射程以内,他绝不轻易发枪;就算野禽被一哄赶冷不防飞出来,他也决不会被弄得措手不及。他常常打飞过的野鸭子,打长尾野鸡,而且他射击的姿势优美,出枪恰到好处,准确非凡。
每逢比赛打活鸽的时候,只要一等他来到屋外的水泥场上,那班职业选手就都不作一声,紧盯着看了。当他通过旋转门走进射击栏,旁边挂起了黑条纹金属板表示由他上场的时候,那种场面是无法想象的。射手中只有轮到他上场,满场观众才会鸦雀无声。他举起枪来架在肩上,还回头看了看枪托底部抵在肩膀的什么部位。这个动作引得一些职业选手见了微微一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然后他的腮帮子就靠下去贴在腮上,左手伸出老远在前头,身体的重心前移到了左脚上。枪口抬起来又放下去,往左移了移又往右移了移,最后回到了正中。右脚的后跟轻轻一提,全身的力气和精力都集中到了弹膛里的那两发弹药上。
“预备!”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是那么低沉沙哑,跟成年人无二。真不像是小孩子的说话。
“预备!”管鸽笼的人也应了一声。“放!”那沙哑的嗓子话音一落,五个笼子里不知哪一个笼中就飞一般冲出一只灰鸽来。也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一窜,就贴着青草地箭一般一掠而过,向着白色的矮栅栏飞去。第一个枪筒里的子弹一下就把它打中了,第二个枪筒里的子弹也随之而入。那飞鸽脑袋向前一冲,栽了下来。只有那些射击的行家才看出第二颗子弹也打中了鸽子,虽然这个时候鸽子早已中弹死在空中了。
孩子这个时候就会打开枪筒,离开水泥场,回到休息室去。他的脸上不带一点表情,眼睛直望着地下,对喝彩声只当没有听见一样,要是碰到哪个职业选手称赞他一句:“好样的,斯蒂文。”他就会用那个陌生的成熟沙哑嗓门说声“谢谢”。
然后他会把枪在枪架上放好,等着看他的父亲上场打。父亲打罢,他们爷儿俩就会一起走到露天的冷饮柜台跟前。
“我可以喝瓶可口可乐吗,老爸?”
“最多半瓶怎么样?”
“好吧。真遗憾,我刚才的动作太慢了。倒让那只鸽子逞了强,其实那完全可以避免的。”
“嗯,是那鸽子冲劲足,飞得又低,斯蒂文。”
“要不是我动作慢,那就谁也不会知道这些了,不是吗?”
“其实你打得还不错。”
“我还会打得跟以前一样快的。别为我操心,老爸。就喝上这么点儿可乐,我包你出手慢不了。”
他打第二只鸽子的时候,地笼的弹簧门一开,鸽子从暗沟口里窜出来,刚一飞起就给打死在空中。甚至说,所有人都看清了鸽子是在空中中了第二枪以后才落地的。出了笼子还飞不到一码远。
这一次孩子来到休息室的时候,有个本地的射手说道:“好,你这一下打得轻松,斯蒂文。”
孩子点了点头,然后把枪搁好。他看了看记分牌。还要等四个选手上过场,才会又轮到他老爸。于是他就去找父亲。
“你这一次出手很快了。”父亲说。
“我是听见了开笼声的,”孩子说,“不是糊弄你,老爸。我知道几个笼子开笼的声音都是听得见的。可你知道吗?我发现眼下二号笼开起来要比其他笼子响一倍。这个笼子也真该上点油了。看来这种不起眼的事谁也没有注意。”
“我总是一听见开笼声就把枪口转过去。”
“是啊。可要是声音特别响的话,我敢打赌,那准是在左边。左边的声音响。”
父亲在这之后连打三轮,鸽子没有一次是从二号笼里出来的。后来真碰上了一次,他却并没有听到开笼声,结果这一次他是用了第二发枪弹在老远以外才把鸽子打死的。还好,那死鸽子正好撞在栅栏上,落在界内。
“哎呀,老爸,我真抱歉,”孩子说,“他们上过油了呢。对不起,都怪我多嘴了。”
爷儿俩一起参加过最后一次国际射击大赛,他们晚上在一块儿闲聊,孩子说道:“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会连一只鸽子也打不中。”
“这话可千万不能对人家说啊,也就咱俩没事唠唠。”父亲说。
“我不说,可这倒是我的心里话。一次打不中是说什么也不应该的。要知道,我总共只失败过一次,可也是两枪都中,只是死鸽子栽下来掉在界外了。”
“可这样你还是失败了。”“我明白。就算这样我还是失败了。不过爸爸,我弄不懂,真要是个够格的射手怎么会连只鸽子也打不中。”
“兴许再过了二十年你就懂了。”父亲说。“别生气,老爸,我不是存心要顶撞你的。”“没什么,”父亲说,“你这话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啊。”
他是在对那部小说、对孩子的写作觉得想不透的时候想到了这些的。这孩子虽然天赋惊人,能成为这样一个打飞禽的能手,却也并非全靠自己。他不是那种不经点拨、不经培养就自己成了材的人。可现在他早已把这个锻炼的过程统统都忘了。他忘了自己一开始打不中飞禽,父亲就要扒开他的衬衫,告诉他他枪托抵的不是地方,因此臂膀上都起了青肿。然后教给他纠正毛病的办法,那就是每次举枪一定要回头看一看肩膀:看枪确实架妥了,才能招呼放鸽子。
他甚至忘了父亲还教给他一套动作要领:把身体的重心落在你跨前的脚上,千万不要抬头,只管转枪口。但是怎么能保证身体的重心落在跨前的脚上呢?这好办,只要把右脚的后跟抬起就行。这可以总结成一个顺口溜:莫抬头,转枪口,快出手。记住,得分多少是无关紧要的。可我要求你一定要做到鸽子刚一出笼就得打着。还要记得,看鸽子不要看其他部位,只要看它的嘴。枪口要瞄准鸽子嘴。要是鸽子嘴看不见,看嘴巴该在哪儿就瞄哪儿。知道吗?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出手一定要快。
这孩子天生是个打枪的好苗子,然而还得依靠父亲一直帮着摔打,才能把他磨炼成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父亲每年都要带着他苦练提高出手速度。还记得,初练的时候十枪里不过中个六七枪、七八枪。到后来提高到十有九中,这孩子在这个水平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又提高到二十枪内枪枪命中。可惜不走运,不管怎么练习,他到底成不了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那第二篇小说,他可一直都没有拿出来给父亲看。直到暑假结束了,他还没有把稿子改到能让自己觉得满意。用他的说法是,他要改到完美无缺才能拿出来。等他一完稿,他一定马上送来给父亲看。他还说过,这个暑假他过得非常愉快,真是少有的愉快,而且还有这么些好书看。他感谢老爸在写作问题上对他没有逼得太紧,因为暑假毕竟是暑假,今年的暑假过得好,兴许算得上是过得最好最好的暑假之一了。他觉得,跟老爸在一起那可真是带劲极了,真是带劲极了。
就这样过了七年,父亲又看到了那部得奖的小说。那是他在孩子当年住过的房间里,无意间查阅几本书的时候发现的,他是在一本书中看到的。他一看见这本书就马上意识到那篇小说是怎么来的了。他记起了当年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把书一翻,果然有这一篇,一字未动,连题目都一样。那是一位爱尔兰作家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都是他极优秀的作品。孩子竟是一字不改的抄袭,竟然连题目都照抄了。
父亲心想:从小说得奖的那年夏天到他无意发现这本书相隔已有七年。这七年中的后五年,孩子简直把一切坏事、蠢事都干了。可惜的是,父亲本来还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孩子病了。他一直以为他是得了病才变坏的。以为他原先一直还是不错的。是那最后一个暑假后一两年才开始变的。
现在他明白了,这孩子从来就不是个好孩子。回想往事,他总每每有这样的感觉。悲哀啊,原来射击并不能促使人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