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们的冰壶里得添冰了。”洛基说。“我去装,”海伦娜自告奋勇道,“我今天还没有出过一点力呢。”
“我想还是我去装吧。”
“不。你还是看报纸吧,我去装。威士忌还剩多少?”
“盒子里还有一瓶没有开瓶的。”
“那就好。”洛基就看起报来。他心想:我还是看看我的报纸吧。
要不就没有时间了,今天要开上整整一天的车呢。“亲爱的,真便宜,只花了两毛半,”姑娘装好了冰回来说,“不过这儿的冰块粒头可小了。你知道的,粒头太小了也不好。”
“我们晚上再到别处添点儿好了。”一出镇子,汽车就驶上了长长黑黑的北去的公路。
他们穿过草原和松林。来到了湖泊地带的群山之中,这个时候的公路就像一道黑色的条纹嵌在这杂色斑驳的长长的半岛上。在这里,已经吹不到海风了,天气的原因,他们觉得越来越热。不过还好,汽车保持着七十英里的时速,一直不停地向前开着。快到迎面自会生出风来,道路两边的田野都给纷纷甩在脑后。姑娘有感于此,说道:“开快车挺有意思的,是不?我感觉好像又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了。”
“说说看?”
“我也说不清楚呢,”她说,“只觉得这世界好像一下子缩小了许多,那种感觉只有年轻的时候才有的。”
“天知道,我从来不会去回想年轻的时候。”
“这我知道,”她说,“可我就喜欢回忆。你没有失去青春,因此就不想。嗯,是的,不想,也就不会失去了。”
“看你说的,”他说,“什么啊,根本逻辑上就不通。”
“好像是有点不大讲得通,”她说,“不过等我想清楚了,我会再讲给你的,到那时你就都能听得懂了。现在虽然好像有点乱,可不可以让我说说呢?”
“好吧,你说吧,小姑娘儿。”
“其实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我要真是百分之百明理的话,也不会在这儿了,是吧。”她顿了一下,“不,也许我还是会来的。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明理明的是一种‘超理’。嗯,对,不是平常的道理。”
“就跟超现实主义的东西一样?”
“跟超现实主义完全不相干。亲爱的,别提那个,我讨厌超现实主义。”
“我可不讨厌,”他说,“这玩意儿一出世我就爱上它了。可现在的问题是,超现实主义已经没落,都不时髦了,却还那样迟迟不肯退出历史舞台。”
“可你知道的,亲爱的,事物往往总要到没落以后才真正走红。”
“你这话倒是说的挺有道理。”
“我的意思是说,在美国,我们这个自由的国度,事物不到没落以后是决不会走红的。而这些可怜的所谓的新生事物,等到在伦敦走红的话,那就更不知早已没落了有多少年了。”
“你这些都是从哪儿看来的,小姑娘儿?听起来还不错。”
“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她说,“其实我挺聪明的,我在等你的时候有的是思考的工夫。”
“哈哈,我的小姑娘儿,我什么时候让你挨过等啦?”
“怎么没有哇?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我心里可都清楚着呢。”
车开到这里他得赶快做出抉择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主干公路,都可以走得通。论里程倒是相差无几,一条他知道路面平、路边的风景也不错,不过这条路他跟安迪和大卫的妈妈走过很多次了。今天到底是走这条老路呢,还是走风景兴许要差一些的新完工的那一条?
他心想:这还用说,笨蛋,没有什么可选择的。当然走新路啦。哪怕就是像有天晚上过“泰迈阿密小道”那样再惊起点什么来,我也不会害怕的。
他们一边向前开着,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午前尽播些“肥皂剧”,挺无聊的,他们干脆只听每小时的整点新闻。
“这不是有点像罗马起火光看热闹么,”洛基说,“东边起了火,把你的希望所寄都快烧光了,而你却开了辆车,以七十英里的时速反向西方奔过去。车子在往反方向行驶,人却又一直在听那边的消息。”
“地球是圆的,车子只要一直往前开,不也能开到那里吗?”
“嗯,照你这样说,车子还没开到先就一头栽进大海了。”
“洛基,你真有必要去?如果你觉得真要是有必要,那你就应该去。”
“嗨,没有的事。没什么必须不必须的。至少眼前还不一定要去。昨天早上你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我已经仔细研究过这事情了。”
“还说呢,我这一大觉睡得够瞧的吧?你不提我倒记不起来了,真是怪难为情的。”
“这么睡上一大觉好得很嘛。你昨天晚上睡够了吗?我叫醒你的时候天还早得很呢。”
“别担心,亲爱的,晚上我睡得挺香的。洛基?”
“怎么了,小姑娘儿?”
“我们对那个女招待说假话,不大好吧。”
“她爱打听,”洛基说,“跟她说实话又会惹出来一堆乱子,还是那样对她说好办些。”
“你做我的老爸,像吗?”
“我?除非我十四岁就生下了你。”
“幸亏你不是我的老爸,”她说,“不然的话,那事情就麻烦了。话说回来,我们的事恐怕本来就是够麻烦的。还不是我给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可是我很担心,我比你小那么多,你看我会不会惹你讨厌呢,我才二十二岁,晚上又贪睡,还老是要嚷肚子饿,一点都不懂事。”
“而且还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这姑娘的睡姿美的堪称妙绝、奇绝,还有啊,跟她说话儿也总是那么有趣。”
“得了,别再说了。我的睡态怎么了?你用了个那么奇怪的词”“是奇嘛。”
“我是想问你怎么叫奇?”
“我对人体结构没什么研究,”他说,“但是我只知道,我心里爱你,就是这么回事。”“你确定不想谈谈?”“不想。你呢?”
“也不想。这种事羞答答的,我才不谈呢,可叫人害怕了。一想起来就害怕。”
“拜伦琪我的好妞儿。我们两个都很幸运是不是?”“是挺幸运的,可我们不谈这些吧。想想看,安迪、戴夫和汤姆会不会不高兴?”“不会的。”“我觉得我们应当给汤姆写封信。”“你想写就写吧。”“你猜他这会儿在干些什么?”
洛基的目光越过方向盘,瞅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钟。“估计他刚搁下了画笔,在喝一杯了。”“我们为什么不也喝一杯呢?”“好啊。真是个好主意。”她就取出杯子来调酒,抓了两把刚买的,小粒子的冰块放在杯子里,然后冲上威士忌和苏打水。他们面前的这段新公路路面宽广,坦坦荡荡一直伸展到老远老远。道路的两边都是松林,松树上都开了槽,一些人在采松脂。
“这不像是兰德斯公司采的。”洛基说着,就举起杯子,酒到嘴里觉得冰凉。真够味儿,可惜冰块太小,很快就化完了。
“嗯,是不像。在兰德斯公司的地方上松树之间都种有黄荆豆。”
“他们也不会用囚犯队来干采松脂的活儿的,”洛基说,“看啊,这儿一带尽是犯人在干活。”
“给我说说那是怎么回事。”“说起来其实挺不像话的,”他说,“州里把犯人都包给了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在经济危机最严重的时候,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一般都是来一个给逮一个。火车上全都是找工作的人。往东跑的、往西跑的、往南跑的,去哪的都有。火车一出塔拉哈西,人家就截住火车,把车上的人都赶下去,押去关起来,接着就判他们统统打入囚犯队,然后包给采松脂和伐木的工地去干活。你不知道,小姑娘儿,这一带是个黑暗世界。腐朽,黑暗,法律条文倒是一大堆,可就是有天没日。”
“不说那个了吧,松林地带有时倒也挺可爱的。”“可爱什么呀。应该说可恶至极。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横行不法之徒,可一切活儿却都叫囚犯去干。这里啊,简直就是个奴隶社会。法律条文都是给外头人看的。”
“好在我们很快就可以远离这里了。”“是啊。不过说真的,这些个现实的情况我们还是应该了解的。只有了解了这一切是怎么搞的,最开始是怎么成了这个局面的,要了解谁是恶棍,谁是豪霸,才能搞清楚该怎样把他们铲除。”
“嗯,我就愿意去把他们铲除。”“你还不知道呢,亲爱的,你太单纯了。佛罗里达的政治势力你要是胆敢去碰一碰,那可够你瞧的。”“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厉害得简直叫你不敢相信。”
“看样子你挺了解的?”“有点了解吧,”他说,“我跟几个好心人一起去碰过一碰,但是动不了一根毫毛。倒是我们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当然这都是嘴上打架罢了。”
“你想不想搞点政治活动?”“不想。说实话,我想当个作家。”“我也希望你能当个作家。”这个时候,公路正穿过一片稀稀落落的阔叶树林,没用了多久,又过了几处尽是柏树的沼泽地和一个圆丘地带。再往前走,有一座铁桥,桥下河水清澈而且水色奇浓,流得那么曼妙而欢畅。岸边栎树成行,桥头立着一块牌子,上标河名:森旺尼河。
车子上了桥,随后过了河,直到到了对面岸上,公路的走向现在已是正北。
“这河真美,这样的景色,只有在梦中才有,”海伦娜说,“河水这样清澈却又这样深浓,可真是一绝啊!亲爱的,我们能不能改天弄上一只小划子,到这河里来划划?”
“上游的桥我也去过,这河到处的景色都是绝美的。”“亲爱的,我们可不可以改天来划划船呢?”“行啊。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在上游头我见过个地方,水流清澈得会没有鲑鱼才怪。”“这里不会有蛇吧?”
“我看蛇是少不了的。”“你不知道,我是怕蛇的。而且真打心里害怕。不过只要我们多留点神,该不会有事吧?”“放心吧,包你没事。我们到冬天去玩好了。”“天下竟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去,”她说,“这条河我今天见过一次就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惜我们只是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哒一下,不能多看一眼,多待一会。要是车子能停一下该有多好呢。”
“亲爱的,你要不要再退回去?”
“不用了,我看还是以后回来路过的时候再看吧。我现在只想往前开,一直不停往前开。”
“我想我们该停下来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要不就买些三明治,一边赶路一边吃。”
“我们先再来杯酒,”她说,“然后去买些三明治。你觉得店里有些什么样的三明治卖?”
“汉堡包应该会有吧,说不定还有夹烤肉的。”第二杯酒还跟前一杯不差多少,冰凉的,但是给风一吹,冰化得很快。海伦娜帮他拿着酒杯,避开了迎面扑来的风,他要喝时才递给他。
“小姑娘儿,你今天喝的有点多了吧,你这酒是不是喝得过了平日的量了?”
“那有什么啊。其实我还是能喝上一点的。我每天中午吃饭以前总要独自喝上两杯兑水的威士忌,这你没有想到吧?”“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是希望你不要喝得过了头。”“不会的。放心吧,亲爱的。不过我喜欢喝酒。不想喝了,我会不喝的。野外行车,一路喝酒,我真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假如我们停下车来逛逛,去海边去看看古迹,也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快些到西部去才对。”
“嗯,没错,我也很想快些去。我从来没有到过西部。这里反正随时都可以来玩。”
“去西部路还远着哪。不过这样开着车去要比乘飞机去有意思得多了。”
“这车开得跟飞也差不多了,真够快的。洛基,西部挺带劲儿的吧?”
“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是挺带劲儿的。”“我从来没有去过西部,这回让咱俩一块儿去,可不是挺幸运的么?”“我们还得路过好些地方才到得了西部呢。”“只要有你在,一切都是有趣的,亲爱的。你看前边很快就会有卖三明治的镇子吗?”“别着急,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去买买看。”他们说的,下一个镇子是个伐木业的集镇。公路两边长长的两排砖木房屋,这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了。
木材厂设在铁路附近,那些木材就高高的堆起在路轨旁,那里热烘烘的空气里有股子松木柏木的锯屑味儿。洛基去加汽油,顺便让加油工把车上的油、水、气系统检查一下,海伦娜在一家看起来不错的快餐店里要了汉堡包积烤猪肉三明治,浇上点热的调味汁,用个快餐店给的牛皮纸袋装了,拿回汽车上来。当然了,她没有忘记,还有一只硬纸袋里装的是啤酒。
在这之后,车子又驶上了公路,可喜的是,一出镇子那股子热气就没有了,姑娘开了瓶啤酒,两个人就吃三明治、喝冰镇啤酒。
“抱歉,亲爱的,我买不到我们婚宴上喝的那种啤酒,”她说,“这里就只有这么一种。”
“这就很不错了,冰凉的。吃一口烤肉三明治喝一口啤酒,味道顶呱呱。”
“店里的人说这种啤酒跟‘王牌’喝起来味道差不多。还说,包我喝了还当是喝‘王牌’。”
“嗯,他们没骗你,味道比‘王牌’还好。”“那牌子的名字挺怪的。可又不是个德国名字。可惜招牌纸着了水,已经掉了。”“亲爱的,记得吗?盖子上有牌子的。”“可是盖子都让我给扔了。”“我看还是等我们到了西部再买好的吧。愈往西去,出的啤酒愈好。”
“你不知道,这里做三明治的面包和烤肉才好呢,西部怕是不会有更好的了。你说呢,好不好?”
“嗯,让我尝一口,味道好极了。其实说起来这一带倒并不是很讲究吃喝的地方。”
“洛基,等会吃过午饭你就让我打会儿盹,好不好?你要是困,我就不睡。”
“这没什么的亲爱的,你睡吧。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困。困了我会对你说的。”
“嗯,那我现在就再开一瓶啤酒给你。糟糕,我忘了看铺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