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钱,加九加仑汽油,连州税共计五块半。先生。”
“附近哪儿有可以吃东西的地方?”洛基问。“哦,镇上有两家餐馆,都差不多。”
“那你本人觉得哪一家好?”
“人家都说绿灯餐馆相当不错。”
“哦,是啊,我好像也听说过,”姑娘说。“但是记不得在哪儿听说的。”
“很可能。嗯,那儿的老板娘是个寡妇,挺有名的。”
“嗯,对了,就是那家。”姑娘说。“真的不用我帮什么忙?”
“不用了。我们能对付,谢谢。”洛基说。“我倒有句话很想说,”那人说。“赫钦斯太太长得真是漂亮哪。”
“谢谢,”海伦娜说。“你过奖了。不过我看这都是灯光花花绿绿照下来的关系。”
“不,”他说。“我不是用话恭维你。我这不过是心里话。您真的很漂亮。”
“我看我们还是快点进去吧,”海伦娜对洛基说。“亲爱的,您不要出门还没多久就把我给丢了。”
那个小屋里有一张双人床、一张铺破布的桌子、两张椅子。从天花板上挂下一个电灯泡。有个厕所,还有个淋浴设备,在洗脸盆上面还有面镜子。在洗脸盆旁边的毛巾架上挂有干净毛巾。当然了,屋子一头有根横杆,上面挂着几个衣架。
洛基把提包搬进屋里,海伦娜把冰壶、两只杯子和带纸盒的苏格兰威士忌放在桌子上,另外还有个纸袋,里面装得满满一袋都是白石牌苏打水。
“别皱眉头好吗?亲爱的。”她说。“床是干净的。至少被单看起来挺干净的。”
洛基用胳膊搂住了她,把她亲了亲。“可以把灯关掉吗,亲爱的?”洛基伸手上去把灯头上的开关给关了。他就那样在黑暗里吻她,他把嘴唇轻轻贴上她的嘴唇。感觉到她两片嘴唇拱得高高的,但却没有张开,抱在他怀里的柔软的身子还在那里颤动。他把向后仰着头的姑娘紧紧搂在胸前,这个时候,他的耳畔只听见海边的浪声,身上吹拂着窗口里进来的凉风。他感觉到姑娘那丝般的头发都披在他手臂上,他们两人的身子都绷得直挺挺的。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胸前,感觉到她的****在他的手指下突然苏醒了过来,就像花蕾骤然怒放的感觉一样。
“喔,洛基,”她说。“来吧。求你了,来吧。”
“别说话,亲爱的。”
“这就是那个他了么?喔,他真好。”
“别说话好吗,亲爱的?”
“他会爱惜我的,是吧?我也一定爱惜他。可我想他该不会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吧?”
“嗯,你说对了,他不是的。”
“喔,我是那样的爱你,因此也是那样的爱他。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该来好好享受一下了?我是再也耐不住了。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我已经苦苦忍耐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就来享受一下吧。”
“喔,来吧。来吧。快来吧。”
“再亲亲我亲爱的。”
就在一片黑咕隆咚中,他踏进了一片陌生的天地,那真是陌生得很,连进去都很困难。猛一下子让人别扭得都觉得悬乎了,可没用多久,那就变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安全的洞天。什么疑虑,什么危险,什么恐惧,这里一概都不见了,在这里只让人觉得若即若离。非要说即,但是愈来愈贴近了,要说离,却也离不到哪里去。以前的事情都快忘得精光了,今后的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黑暗中,他们看到的是灿烂的幸福曙光,近了,近了,近了,愈来愈近了。他一个劲儿迎着那曙光奔去,说也不信会奔得那么久,那么远,那么欢快。他奔得愈来愈欢,一直奔向这突然得来的火热的幸福。
“啊!我的心肝,”他说。“啊,我爱你,我的心肝!”
“唉。”
“谢谢你呀,我亲爱的幸福小天使。”
“我已经死了,”她说。“别谢我。亲爱的,我已经死了。”
“你要不要……”
“不要。亲爱的,我已经死了。”
“那我们就……”
“不要。亲爱的,请相信我的话。现在这一刻,我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表达我这种心情。”
后来过了一阵她小声叫了一声:“洛基。”
“嗳,小姑娘儿,怎么了。”
“你心里踏实吗?现在。”
“踏实,踏实极了,我的小姑娘儿。”
“你不觉得有什么事让你失望么?”
“没有的事,小姑娘儿。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说你会爱我吗?说啊,亲爱的。”
“我爱你,”他没说实话。“我爱你刚才给我的乐儿。”
这才是他的心里话。“那我要你重新说一遍。”
“我爱你,我的小姑娘儿。”他还是没说实话。
“再说一遍好吗,我喜欢听。”
“我爱你。”他就是不说实话。“你说了三遍了,”她在黑暗里说。“亲爱的,你说了三遍你爱我了,那我可要强制你兑现了。”那一刻,风吹在身上让人觉得凉凉的,棕榈叶发出的响声就像在下雨,过了一会那姑娘说:“今晚的夜色是可爱的,可你知道我这会儿怎么啦?”
“我想你可能会说,你的肚子饿了。”
“你是不是料事如神?”
“那是因为我自己也肚子饿了。”于是,他们在绿灯饭店吃饭,那个寡妇老板娘在餐桌底下喷了些驱蚊水,随后还给他们端来了焦脆鲜鱼子炸咸肉。他们一边喝冰镇王牌啤酒,还各自吃了一客牛排土豆泥。可怜的是,那牛看来是光喂草长大的,牛排很瘦,味道也不怎么样。不过他们都很饿了,那姑娘在桌子底下踢掉了鞋子,光着一双脚来贴在洛基脚上。她长得很美,他挺爱看她的,就连她的脚在桌下,贴在脚背上都觉得美滋滋的。
“觉得够味儿吗,亲爱的?”
“当然。”
“那能让我尝尝这味道吗?”
“没有问题,只要寡妇老板娘没看着。”
“我也觉得挺够味儿的,”她说。“这说明我们彼此的肌肤是很亲合得来的,亲爱的,不是吗?”他们的最后一道甜点吃的是菠萝馅饼,两人又各喝了一瓶王牌啤酒,啤酒是从冰箱内的冰水底下现取出来的,所以喝上去冰凉舒爽。
“我脚上还沾着驱蚊水呢,”她说。“假如没有驱蚊水,感觉还会更美呢。”
“就是沾着驱蚊水也够美妙的了。亲爱的,来,使狠劲来踹两下。”
“我可不想把你踹的人仰椅翻,跌出寡妇老板娘的这把椅子。”
“好吧。其实就这样也不错了。”
“亲爱的,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吧?”
“没有,”洛基这回说的是老实话。“我想,电影就不一定要去看了吧?”
“你要是不太想看,那我们就不去看好了。”
“那我看这样吧,我们就回旅馆去,明天早上早点动身。”
“也好,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们把账付给了寡妇老板娘,用个纸袋装了几瓶冰镇王牌啤酒,开着车回到旅馆,然后把汽车停在小屋和小屋之间的空地上。
“这车子真挺懂得我们的心意的。”一来到小屋里,她就说。
“嗯,你喜欢,那是最好了。”
“我最开始总是有点不太喜欢,可现在觉得它真是我们的好伙伴。”
“这辆车子确实不赖。”
“亲爱的,你看那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不是的。我估计他是眼红了。”
“都那么大年纪了,还眼红?这是什么道理。”
“那可说不定的。也说不定他是一时高兴才那么说的。”
“得了,咱们别再想他了。”
“我就是随口说说,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
“没关系的,亲爱的,我们有汽车当保镖呢。这车子已经是我们的好朋友了。亲爱的,你不感觉到刚才从寡妇老板娘那里回来的时候,这车子有多听使唤吗?”
“我觉得好像是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那我们连灯都别开了吧。”
“好吧,”洛基说。“我想去洗个澡,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呀?”
“你先洗吧。”洗完澡他就躺在床上等着,听见她在淋浴间里把水冲得哗哗作响,后来那声音听起来是在擦干身子了。没用多久她就飞一般的冲到了床上,好像觉得都走开了一百年了似的。不过经过这么一洗,这一下身上可凉爽了、松快了。
“我的美人,”他说。“来啊,我心上的美人。”
“你有了我,真的觉得高兴?没有骗我?”
“真的,我的心肝。我为什么要骗你啊?”
“真觉得很满意?”
“嗯,是的,简直太满意了。”
“那亲爱的,我们可以欢欢爱爱走遍全国、走遍全世界。”
“我们现在不就在这儿。”
“对。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了。眼前我们是在这儿。是在这儿了。啊,这儿黑沉沉的,看啊,这里有多好,多美,多可爱。好一个美妙可爱的‘这儿’。黑暗里,这里是这样的可爱。这多么可爱的黑暗啊。在这儿你可要听我的话亲爱的,求你了,在这儿你可要多疼疼我,求求你好吗,一定要多疼疼我,一定要怜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多多怜惜我吧。请多多怜惜我吧,喔,我爱你,这多么可爱的黑暗啊!”
就这样,他又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天地,不过从这一次到最后,他没有孤独之感了。有些人虽然醒在那儿,但是对于这境界却似乎仍很陌生,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不过现在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俩共同的天地了。当然了,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而真是他们俩共同的,这一点他们彼此双方都是清楚的。
黑暗里的凉风一阵阵穿屋而过,她说:“现在我可以感觉到,亲爱的,你很愉快了,而且心里可疼我呢。”
“是的,你说的没错,亲爱的,现在我是很愉快,心里也是很疼你。”
“这话用不着你再说了。现在是明摆在那儿的。”
“那我知道。你看,亲爱的,我的兴头来得奇慢,是不?”
“嗯,是有点,是慢了点。”
“能够这样疼你,我真高兴,我的小姑娘儿。”
“这下明白了吧?”她说。“其实快活大家都想要,没有什么可犯难的。”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疼你。”
“我早就想你兴许会疼我的。说实在的,我是发自内心的真心希望你会疼我。”
“我疼你。”他把她搂得很紧很紧。“我是真的疼你。亲爱的,听见我说了吗?”
回答又是“明摆在那儿的”,这倒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听到的还是这一句“明摆在那儿的”,就更加没有料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并没有马上出发。洛基一觉醒来的时候海伦娜还没有醒,于是他就看着她睡觉。他看见她的头发都拢在脑后,然后甩在一边,披得满枕都是。那晒黑了的可爱脸庞上闭拢的眼睛和嘴唇,比醒着时还俏丽,还性感。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她黑黝黝的脸配着灰白的眼睑,她那长长的睫毛在睡觉的时候一动不动,那两片娇美的嘴唇这个时候就像孩子睡熟了一样安静。晚上的时候,她在身上加盖了条被单,被单下隐约可见她的乳房隆起。他感觉叫醒她不好,吻她又怕把她惊醒。于是他穿好衣服,往村子里走去。他觉得肚里饿得慌,心里却很是愉快。似乎还闻到了清晨的气息,听到了鸟语见到了鸟迹。拂着那从墨西哥湾吹来的微风,他的鼻子由不得嗅了又嗅。过了绿灯餐馆,再走过一条街,也就来到了另一家饭店里。那里其实不大,一共也只有一个便餐柜台,他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坐下,要了牛奶咖啡,接着又要了一客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餐馆的柜台上有一份午夜版的《迈阿密先驱报》,这准是哪个过路的卡车司机看过之后扔下的,于是他就一边吃三明治、喝咖啡,一边看报上西班牙军事叛乱的消息。他牙齿在三明治上一口咬下去,就觉得溏心蛋迸开来都散在黑面包上。只要闻一闻他就知道,这里面有面包,还有一瓶莳萝泡菜,有蛋,还有火腿,端起杯子,他又闻到了一股早咖啡的清香。
“听说那边的乱子闹得还挺大的呢,是不是?”那个掌柜的说。这个掌柜的已经上了年纪,那张脸儿沿帽子衬圈线以下全都晒得黑黑的,往上则是一片煞白,脸上雀斑点点。洛基见他长着一张薄薄的、难看的巧嘴,还戴了一副钢边眼镜。
“好像是不小。”洛基应了一声。“听说那些欧洲国家差不多都是这样,”那个人说。
“他们那的乱子一个接着一个。”
“请再给我一杯咖啡好吗。”洛基说。他想利用看报的这一点时间让这杯咖啡凉一凉。“他们要去研究一下原因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发生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然后在旁边放上牛奶壶。
洛基很感兴趣,抬头看了看,一边就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其实照我看啊,一切的一切,问题的根子都在三个人,”那人对他说。“一个是教皇,一个是赫伯特·胡佛,哦,对了,还有一个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洛基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也不管他爱不爱听,接下去就把这三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关系说开了,洛基也欣然听着。他心想:美国这地方也真有意思。吃早饭还有这一套政治理论奉送,也用不到去买什么《BouvardetPécuchet》了。他想:那些报纸上是看不到这一套的。我倒要先听听这个人的高论。
“那犹太人呢?”他听到最后掌柜的问了一句。“犹太人又该怎么办?”
“犹太人啊,已是过去的事了,”掌柜的对他说。“亨利·福特的《犹太长老会谈纪要》一出版,犹太人的买卖就砸了。”
“依你看,他们真的就这么算是完了?”
“那还用说吗,老兄,”那人说。“那些犹太人再也别想出头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呢,有点怪。”洛基说。“我还有句话可以告诉你,”那人探过身来说。“你看着吧,老兄,总有一天老亨利会把教皇也抓在手里的,就像他现在抓住华尔街一样,把教皇也抓在他的手里。”
“啊?华尔街已经被他抓在手里啦?”
“啊呀,伙计,哎,”那人说。“你不知道吗?华尔街算是完啦。”
“我想那个亨利一定很有办法。”
“你说亨利?这话才真叫你说对了。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亨利是时代的巨人。”
“那希特勒呢?”
“希特勒啊,他倒是说话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