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杰,”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易杰。”
“我不想听。”他接着不言不语地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而那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狄克·杨托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往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他可以一眼看得见路的两头,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湾的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铺着一层泛白碎浪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高大的杉树,后面是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他的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用胳膊搂着他的肩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总共来了两个人。是坐同一辆马车来的,他们问你去哪了。”
“有人回答他们了吗?”
“你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只有我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易杰?”
“都钓到二十六条了。”
“全都是大鱼吗?”
“嗯,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易杰,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定会出一块钱一磅买我的。”狄克·杨托斯说。
妹妹的身上被晒成了一身的褐色,而且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像洋娃娃一样可爱。这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插不进来,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易杰,”妹妹说起话来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样子叫人家看看,还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怎么办啊。”
“他们没有什么证据的,最多也只有一件的,”狄克说。“不过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这我不能同意,我的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全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其他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等到你回家他们就不走,一直待在那。”
“这样的话,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她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那他们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的阳台上坐着没事干,干等你回去呢。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一见他们出现在栅栏那,就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没错,哥哥,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帮混蛋!”
“其实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哥哥。”
“带上你我不放心,狄克。”杨托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里都还没一点数呢,又怎么能带上你呢?”
“你怎么会心里没数呢?”
“咱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意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那多显眼哪。”
“那我扮成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呢。你看,我只要把头发剪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狄克·杨托斯说。“没错,这倒是真的。”
“兴许我们还是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狄克,求你了。带上我一块儿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觉得冷清清的。一点意思都没有,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到要离开你,就已经觉得冷清清了。”
“你看是吧?再说你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又说得定呢?还是带上我吧,易杰。求求你带上我吧。”她又亲了亲他,然后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狄克·杨托斯望着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给理清楚。这事情有点不好办啊。可他没有其他办法。
“按理说,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论理我就压根不该闯这个祸,”他说。“那好吧,我就带你去好了,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咱俩说好了。要是你觉得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带上我很费钱,我答应你一定回家就是。”
“那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狄克·杨托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面的湖上,那湖上尽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想我得先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换点钱,”他对妹妹说,“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成菜供应给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不过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了,因此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的。还有啊,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正在到处找我呢?我得跟她说,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向她讨一只平底小锅,再问她要一些盐和胡椒粉,嗯,最好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最后呢,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好装东西。对了,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什么的,还应该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我想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一定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的,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然后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男孩的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好,让他们以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这样就不会被他们找到了。我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
“如果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狄克·杨托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一转:“快过来!快!躲一躲!”他远远地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于是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之后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得声,还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然而车经过的时候狄克·杨托斯却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另外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以为车上的人会停下车来,走到泉水跟前饮饮马、喝点水什么的,因此急得一身都是汗,直到车子一刻不停地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嗯,你说的没错,”她说。“来,爬到后面去。”狄克·杨托斯说。随后,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一点都不泥泞。他这时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的树干背后,并做了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杉树的沼泽地里。
“那些人之中有一个我认识,”狄克·杨托斯说。“这王八蛋不过个孬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这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皮、脸皮颜色跟烟草渣儿似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好,”狄克说。“现在人都看到了,我看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会走大路的。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易杰?”
“听我的,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但是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字条给妈妈,说我跟着你出去了,说你会好好照顾我的。她会放心的。”
“好吧,”狄克·杨托斯说。“那我就在被雷击过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一直往里走,你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就是了。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一定需要经过那棵树的。”
“那好像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你知道的,我的妹妹,我不想让你带着东西跑太远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了。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现在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的时候,就把他们两个全崩了,然后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往他们身上一系,不知不觉地把他们沉到深水里去。”
“在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不过是上面派来的,这是他们的工作。”
“可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但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哥哥,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么多的东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他不想提起那些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好吗?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的哥哥,”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易杰。你就答应我不干,成吧?”
“这我可不能答应。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太保险呢。”
“那我给你送去。”
“不,它们太重了。我带着这些货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直接去旅馆,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们在那会合,我在那棵大椴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那路可远呢,易杰。”
“这样走离教养院也远些。”
“那我的哥哥,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去,让我去找她,回头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那些货送进去。”
“好是好,”狄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做。”
“为什么,易杰?”
“因为那样你兴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你就是了。”
在那之后,狄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的妹妹还是没来。但是后来总算来了,狄克见她那副狼狈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咱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连马也卸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不管怎样他们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到小溪里钓鱼去了。反正我觉得妈妈不是有意的。反正她不见得是有意的吧。谁希望自己的儿子出事呢?”
“潘可多太太那边怎么样了?”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回答她没有。她说她在等你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看样子,她急死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吧,”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刚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吧。”狄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面。旅馆宽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到码头上,而那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阳台周围有杉木白坯的栏杆,台阶两边也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还有几条小路直通到水管跟前。那水的味道闻起来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狄克兄妹以前常来这里喝水,那时候只把这当成一种健身的锻炼。不过此刻他们却是冲着旅馆背面的厨房去的,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偷偷溜进了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易杰。”潘可多太太说。
“等我回头再来过秤。”
“潘可多太太,”狄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没事,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把钱给我。”
潘可多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长得也很漂亮,不过此刻她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在,有点不太方便。
“你不会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难道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吗?”
“我当然知道,”狄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而我问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钱。”
“那好吧,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拿。”
狄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等到了从厨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潘可多太太忽然站住了,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来。
“你得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儿。对了,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狄克说。“那就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不过你的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赶紧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儿,等你走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有关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她对他摇摇头。“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你先到外乡去躲避一时,等风头过了再说。易杰,不管人家怎么说你,我知道,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要是很差,你可以去找潘可多。需要什么的话,就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你知道的,我是很容易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我就能听到了。”
“你今天晚上的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潘可多太太?你该不会再上这道菜了吧?”
“安全第一,我看还是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放心吧,潘可多一个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而且我的朋友里这么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易杰,等风头过了就好。到时候再回来,现在啊,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呢。”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潘可多太太说。“你今天夜里再来一趟,我帮你准备些东西让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好的。你用得着什么东西潘可多心里都有数的。钱,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太多钱给你招来麻烦。”
“我倒是很想见见潘可多先生,向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但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去找他。”
“我写个字条让小妹送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