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饮茶有道者,该是日本人,所谓“和、敬、清、寂”为茶道四规,其最高境界为禅境,那种喝法,已接近一种宗教了。正如宗教中的仪式、宗教情感往往大于教义,日本人饮茶是最为程式化的,对茶室、茶具、茶水、环境布置,迎客、享客、送客、蒸茶,都行严格的仪式和要求。日本早期建造的茶室为“雅室”,体现的是“高尚的贫穷”,表现的是自然的原初意味,可细部安排所费心力不亚于宫殿与寺庙的建造,却绝没有富丽堂皇的人工雕饰及陈设。其室门高不过三尺,入都须曲膝躬身爬进去,为的是培养人谦恭的美德。室内几近空室,单纯、洁净,只有滚水沸腾的声音,茶铫的鸣声,有如天笼雾谷的瀑布的回声,海涛冲激礁岩的音响,也似雨打芭蕉,风吹松林的萧萧之声。及至后来,禅家认为肉体的本身也不过是荒野之中的一间小屋而已,茶室作为逃避风雨暂时避难所,便趋于草率,马虎了;随后的个性强化,茶室建造得近于艺术作品,但其单纯朴实,不俗不艳,确成为灵魂的庇所,注重永恒之精神的追寻,成为避免纷扰的圣堂。
日本的茶道,品饮的已是一种精神。难怪一些官员商贾在繁难之暇都要来茶室让躁动不安的灵魂得以抚慰,求得于静。来者一走入通往茶室的小径,路经其间的藤苔枯叶,林木扶疏之中便会给人一种身处自然、远离都市的感觉,作为禅境的初始,体验那种“孤绝”,或初醒者的“梦中徘徊”,会处于一种醇美之境的渴望里……
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国,可中国人在元代之后,茶道衰落,饮茶已趋于—种自然方式的清饮了,那便是既注重止渴生津,又注重体味茶中的世界。我倒认为,这种无道之饮未必不是一种好的品饮方式,过于讲究方式、礼仪,茶已非茶,倒失去了茶本身。茶之色、之香、之味,都在茶本身之中,其意味亦不在喝茶的方式里,茶对于人精神的抚慰,也是在饮茶之中方能获得。所谓精神,除去神灵的虚拟,也无非是指人的感知、情绪和意志,有如茶离不开水,灵魂也离不开人的肉体。茶,作为饮料,由于人的干渴才有意义,几碗热茶饮过,会顿觉通体舒泰,正如唐代诗人卢仝饮茶之体验,当轻汗尽向毛孔发散,让人感到肌骨轻灵,两腋间竟习习生出风来,可谓茶人合一,把茶喝透了。而这种通透的状态,肌骨轻灵的状态,既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那种恬静、安适,让紧缩的神经松弛,随茶绿进入一种情境之中,让人想起生存的重负,有如片状的龙井,杀青,揉捻、挤压之后已扁,人此时倒像一片被水泡开的青叶,因为“过去我就是这么舒放,当我还未从树上被一只手采摘下来的时候”。
如果说日本人喝茶是精神式的,英国人喝茶则是实惠式的,茶中要加奶、加糖。英国小说家葛辛在《草堂随笔》中谈及饮茶,认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趣。
茶被英人看成绅士,在中国则被看成女人,林语堂曾把第二泡绿茶称之为“少女”。说起来,烟和茶都是植物的叶子,但烟和火相配,茶与水相配,我则认为烟属阳,茶属阴.烟是呛人的,具有进攻性,属一种强烈的刺激;而茶是清香、柔软的,具有吸纳性,是一种给予和抚慰。忆明珠先生曾说过茶能过滤梦境,已有了独特的体验。我想,忙忙碌碌的人,日理万机的人,如果能静下心来,喝一杯上好的绿茶,那该有洗涤灵魂的妙用的。
可在时下,饮茶已和茶本身的趣味越来越远了。茶楼作为谈生意的场所,让饮茶具有了新的内涵,或许可称之为时代特色吧。前些年在南昌吃早茶,第一次领略早茶的我才发现,几十种小菜,几十种点心任其选择,摆了满满一桌,十分精致,可茶只有一壶,其味并不见佳,所以谓吃早茶者,是吃一次丰富的早饭,那茶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了。在餐桌上,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妙玉,她煎茶所用的水,是冬日收梅花上的雪,用鬼脸青花瓷瓮珍藏于地下,夏日才开瓮取用的。想来这么讲究的饮茶方式,大概也只在小说中很古典地存在了,人世间,恐怕再也不会有谁这般谈玄弄景。
不过,嗜茶的我还是固执地喜欢一杯雨前茶,茶会排烦解忧,给人以宁静,是人与自然融合的最佳方式。
品茶
/贾平凹/
西安城里,有一帮弄艺术的人物,常常相邀着去各家,吃着烟茶,聊聊闲话。有时激动起来,谈得通宵达旦,有时却沉默了,那么无言儿呆过半天;但差不多十天半月,便又要去一番走动呢。忽有一日,其中有叫子兴的,打了电话,众朋友就相厮去他家了。
子兴是位诗人,文坛上负有名望,这帮人中,该他为佼佼者。但他没有固定的住处,总是为着房子颠簸。3个月前,托人在南郊租得一所农舍,本应早邀众友而去,却突然又到西湖参加了一个诗会,得了本年度的诗奖。众人便想,诗人正在得意,又迁居了新屋,去吃茶闲话,一定是有别样的滋味了。
正是三月天,城外天显得极高,也极清。田野酥软软的,草发得十分嫩,其中有了蒲公英,一点一点地淡黄,使人心神儿几分荡漾了。远远看着杨柳,绿得有了烟雾,晕得如梦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时,枝梢却并没叶片,皮下的脉络是楚楚地流动着绿。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坐着车,或是谋事;有的挑着担,或是买卖。春光悄悄儿走来,只有他们这般儿悠闲,熏熏然,也只有他们深得这春之妙味了。
打问该去的村子,旁人已经指点,问及子兴,却皆不知道,讲明是在这里住着的一位诗人,答者更是莫解,末了说:
“是X书记的小舅子吗?那是在前村。”
大家啼笑皆非,喟叹良久,凄凄伤感起来:书记的小舅子村人尽知,诗人却不知为然,往日意气洋洋者,原来是这样的可怜啊!
过了一道浅水,水边蹲着一个牧童,正用水洗着羊身。他们不再说起诗人,打问子兴家,牧童凝视许久,挥手一指村头,依然未言。村头是一高地,稀落一片桃林,桃花已经开了,灼灼的,十分耀眼。众人过了小桥,桃林里很静,扫过一股风,花瓣落了许多。深走五百米远,果然有一座土屋,墙虽没抹灰,但泥搪得整洁,瓦蓝瓦蓝的,不曾生着绿苔。门前一棵荚子槐,不老,也不弱,高高撑着枝叶,像一柄大伞。东边窗下,三根四根细竹,清楚得动人。往远,围一道篱笆,篱笆外的甬道,铺着各色卵石,随坡势上下,卵石纹路齐而旋转,像是水流。中堂窗开着,子兴在里边坐着吟诗,摇头晃脑,得意得有些忘形。
众人呼叫一声,子兴喜欢地出来,拉客进门,先是话别叙情,再是阔谈得奖。亲热过后,自称有茶相待,就指着后窗说:好茶要有好水,特让妻去深井汲水去了。
从后窗看去,果然主妇正好在村井台上排队,终轮到了,扳着辘轳,颤着绳索,咿咿呀呀地响。末了提了水罐,笑吟吟地一路回来了。
众人看着房子,说这地方毕竟还好,虽不繁华,难得清静,虽不方便,却也悠暇,又守着这桃花井水,也是“人生以此足也”。这么说着,主妇端上茶来,这茶吃得讲究,全不用玻璃杯子,一律细瓷小碗。子兴让众人静静坐了,慢慢饮来,众人窃窃笑,打开碗盖,便见水面浮一层白气,白气散开,是一道道水痕纹,好久平复了。子兴说,先呷一小口,吸气儿慢慢咽下,众人就骂一句“穷讲究”,一口先喝下了半碗。
君子相交一杯茶,这么喝着,谈着,时光就不知不觉消磨过去,谁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说了什么话,茶一壶一壶添上来,主妇已经是第五次烧火了。不知什么时候,话题转到路上的事,茶席上不免又一番叹息,嘲笑诗人不如弃笔为政,继而又说“阳春白雪,和者盖寡”,自命清高。子兴苦笑着,站起来说:
“别自看自大,还是多吃茶吧!怎么样,这茶好吗?”
众人说:
“一般。”
“甚味?”
“无味。”
“要慢慢的品。”
“很清。”
“再品。”
“很淡。”
子兴不断地启发,回答都不使他满意,他有些遗憾了,说:
“这是名茶龙井啊!”
这竟使众人都大惊了。他们住在这里,一向喝着陕青茶,从来只知喝茶就是喝那比水好喝一点的黄汤,从来不知茶的品法;早听说龙井是茶中之王,如今喝了半天了,竟没有喝出来特别的味儿来,真可谓蠢笨,便怨恨子兴事先不早说明,又责怪这龙井盛名难负,深信“看景不如听景”这一俗语的真理了。
“好东西为什么无味呢?”
大家觉得好奇,谈话的主题就又转移到这茶了。众说不一,各自阐发着自己的见解。
画家说:
“水是无色,色却最丰。”
戏剧家说:
“静场便是高潮。”
诗人说:
“不说出的地方,正是要说的地方。”
小说家说:
“真正的艺术是忽视艺术的。”
子兴说:
“无味而至味。”
评论家说:
“这正如你一样,有名其实无名,无乐其实大乐也!”
众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去了,就走出门来,在桃林里站了会,觉得今日这茶品得无味,话也说得无聊,又笑了几声,就各自散了。
松子茶
/林清玄/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子仍然被看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