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是七月中旬,按照气象学,三伏天刚刚开始,但实际上,酷热赶在日历的前头到来,几个星期以来,简直是酷热难当。
夜晚,村子里在举行庆祝节日晚会。村童们正围着一堆旺火在欢蹦乱跳,我隐隐绰绰地看到火光映到教堂的钟楼上面,“嘭啪嘭啪”的鼓声伴随着“钻天猴”烟火的“刷刷”声响,这时候,我独自一人在晚上九点钟光景那习习凉风中,躲在暗处,侧耳细听田野间那欢快的音乐会,这是庆丰收的音乐会,比此时此刻在村中广场上那烟花、篝火、纸灯笼、尤其是劣质烧酒组成的节日晚会更加庄严壮丽,它虽简朴但却美丽,虽恬静但却具有威力。
夜已深了,蝉鸣声止。整个白昼,它们饱尝阳光和炎热,尽情欢唱不止,而夜晚来临,它们要歇息了,但是它们却常常被搅扰得无法休息。在梧桐树那浓密的枝杈中,突然会传来一声如哀鸣般的闷响,短促而凄厉。这是被绿蚂蚱突然袭击所惊扰的蝉的绝望哀号。绿蚂蚱是夜间凶猛凌厉的猎手,它向蝉扑去,拦腰将蝉抱住,把它开膛破肚,掏心取肺。欢歌曼舞之后,竟是杀戮。
在我的住处附近,绿蚂蚱似乎并不多见。去年,我计划着研究研究这种昆虫,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过它,只好恳求一位看林人帮忙,他终于帮我从拉加尔德高原弄到两对绿蚂蚱。那里是严寒地区,山毛榉现在正开始往旺杜峰长上去。
好运总是要先捉弄一番,然后才向着坚忍不拔者微笑的。去年久寻不见的绿蚂蚱,今夏已经几乎是随处可见了。我用不着走出我那狭小的园子,就能捉到它们,想要捉多少就有多少。每天晚上,我都听见它们在茂密的树丛草丛中鸣叫。把握好这个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自六月份起,我便把我所捉到的足够的一对对绿蚂蚱关进一只金属网钟形罩中,下面是一只瓦罐,铺了一层沙子作底。这漂亮的昆虫简直棒极了,全身淡绿色,身体两侧有两条淡白色的饰带。它体形优美,身轻体健,一对罗纱大翅膀,是蝗虫科昆虫中最优雅美丽的。我因捉到这样的一些俘虏而洋洋自得。它们将会告诉我些什么呀?等着瞧吧。眼下必须把它们喂养好。
我给这帮囚徒喂莴苣叶。它们果然在啃咬,但是吃得极少,而且不屑吃的样子。我很快就弄明白了:我养的是一些不太甘愿吃素的家伙。它们需要别的,看上去是想捕捉活食。但到底是哪种活食呢?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巧让我知道了是什么。
破晓时分,我在门前散步,突然旁边一棵梧桐树上掉下点什么东西,还吱吱地在叫。我赶忙跑上前去。是一只蚂蚱在掏空被它抓住的一只蝉的肚腹。蝉徒劳地鸣叫,挣扎,蚂蚱始终紧咬住不放,把脑袋深扎进蝉的内脏中,一小口一小口地撕拽出来。
我明白了:蚂蚱是一大早在树的高处趁蝉歇息时发动袭击的,受袭的被活活地开膛的蝉猛然一惊,随即进攻者和被袭者扭成一团跌落下来。那次以后,我曾多次看到这类似的屠杀场面。
我甚至见到过胆量过人的蚂蚱蹿起追扑晕头转向乱飞逃命的蝉,犹如在高空中追逐云雀的苍鹰。与胆量过人的蚂蚱相比,猛禽略逊一筹。苍鹰是专攻比自己弱小的动物,而蝗虫类则相反,攻击比自己个头儿大得多、强壮得多的庞然大物,而这场个头儿相差许多的肉搏的结果是小个头儿必赢无疑。蚂蚱有极强的下颚和利爪,很少不把对手开膛破肚的,而后者因没有武器,只有哀号和挣扎的份儿了。
要紧的是要把猎物攥住,这倒并不难,趁夜间猎物打盹儿的工夫下手即可。凡是被夜巡的凶猛的蚂蚱撞上的蝉都难免惨死。这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夜阑人静,蝉声停叫之时,有时会突然听见树冠中传出吱吱的惨叫声。那是身着淡绿色衣服的强盗刚刚捉住一只入睡了的蝉。
我找到了我的食客们所需之食物了:我就用蝉来喂养它们。它们对这道菜觉得非常合胃口,所以两三个星期的工夫,我那笼子里就一片狼藉,蝉脑袋、空胸壳、断翅膀、断肢碎爪,无处不在。只有肚子几乎整个儿地不见了。肚腹是块好肉,虽然营养成分不高,但看来味道很好。
确实,蝉腹中的嗉囊里积存着糖浆,那是蝉用自己的小钻从嫩树皮里汲出来的香甜液汁。是否就因为这种蜜饯的缘故,蝉的肚腹才成为猎人的首选?这很可能。为了使食谱多样化,我其实还专门喂它们一些香甜的水果,比如梨片、葡萄、甜瓜片等等。这些水果它们全都很爱吃。绿蚂蚱就像英国人,它非常喜欢浇上果酱的牛排。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它一抓住蝉,就是开膛破肚的缘故,肚子里装着裹着果酱的鲜美肉食。并非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吃到这种甜蝉美味的。在北方地区,绿蚂蚱遍地皆是,它们不可能找得到它们在我们这儿所热衷的这种美食。它们大概还有别的吃食。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我给它们喂细毛鳃角金龟,这是一种夏季鳃角金龟,与春季鳃角金龟相同。这种鞘翅昆虫一扔进笼里,绿蚂蚱们便毫不迟疑地扑上去了,吃得只剩下鞘翅、脑袋和爪子。我又投进去漂亮而肉肥的松树鳃角金龟,结果也一样,第二天我发现它被那帮凶神恶煞给开膛破肚了。
这些例子已足以说明问题了。这证明蚂蚱是个嗜食昆虫者,尤其爱吃没有过硬甲胄保护的那些昆虫。这还证明它们特别喜欢肉食,但又像螳螂那样只吃自己捕获的猎物。这个蝉的刽子手还知道肉食热量太高,须用素食加以调剂。吃完肉喝完血之后,还要来点水果什么的,有时候,实在没有水果,来点草吃吃也是可以的。
然而,同类相残仍然存在。其实我还从未看到我笼中的飞蝗像螳螂那样的野蛮行径,后者经常拿自己的情敌开刀,吞食自己的情侣。不过,假若笼中的某个体弱的飞蝗倒下,幸存者们会像对待一般猎物那样毫不迟疑地扑上去的。它们并不是因为食物匮乏才以死去的同伴充饥的。不管怎么说,凡是身有佩刀的昆虫都程度不同地有以伤残同伴为食的癖好。
除了这一点而外,我笼子里的飞蝗们倒是和平共处地生活着。它们彼此之间从未见有过狠打狠斗,顶多也就是因食物而稍许争抢一番而已。我刚扔进笼子里一片梨,一只飞蝗便立即霸占上了。因为怕别人来争抢,它就踢腿蹬脚,不让别人过来抢它的美食。自私自利无处不在。它吃饱了,就把位子让给别人,后者随即也霸道地占着梨片。笼中的食客就这么一个一个地飞上去占上一番。吃饱喝足之后,大家便用大颚尖挠挠脚掌,用爪子蘸点唾沫擦擦额头和眼睛,然后便用爪子抓住网纱或躺在沙地上,作沉思状,悠然自得地在消食。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睡大觉,尤其是天气炎热时,更是如此。到了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时,这帮家伙劲头儿便上来了。九点钟光景,闹腾得最欢。忽而猛地冲上圆顶高处,忽而又兴冲冲地下来,一会儿再冲上去。大家吵嚷着来来去去,在环形道上跑跑跳跳,遇上好吃的便咬上两口,也不停下来。
雄性绿蚂蚱呆在一旁,用触须挑逗路过的雌性。未来的母亲们庄重严肃地踱着步,佩刀半抬着。对于那些猴急的狂热雄性来说,现在的大事就是交配。有经验者一看就知道它们想干什么。
这也是我所观察的主要内容。我的愿望得以满足,但并不是完全满足,因为下面的好事拖得太晚,我没能看到最后那一幕。那最后的一幕要拖到深夜或者凌晨。
我所看到的那一点点只局限于没完没了的序幕那一段。热恋的情侣面对面,几乎头碰头地用各自的柔软触角彼此触摸,互相试探。它们好像两个用花剑互击来互击去以示友好的对手。雄性不时地鸣叫几声,用琴弓拉上几下,然后便寂然无声,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而没继续拉下去。十一点了,求爱仍未结束。我实在是困得不行,颇为遗憾地撇下了这对情侣。
第二天早晨,雌性产卵管根部下方吊挂着一个奇特的玩意儿,是装着精子的口袋,宛如一只乳白色的小灯泡,大小如天平砝码,隐约地分成数量不多的长圆形囊泡。当雌性绿蚂蚱走动时,那小灯泡擦着地,粘上一些沙粒。然后,它拿这个受孕的小灯泡当做盛筵,慢慢地将其中的东西吸尽,再咬住干薄皮囊,久久地反复咀嚼,最后再全部吞咽下去。不到半天工夫,那乳白色的赘物消失了,连渣渣末末都全部被它美滋滋地吃光了。
这种难以想像的盛筵似乎是从外星球传人的,因为它与地球上的筵席习惯大相径庭。蝗虫科昆虫真是个奇特的世界,它们是陆地动物中的最古老的动物中的一种,而且如同蜈蚣和头足纲昆虫一样,是古代习性沿用至今的一个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