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观看蟋蟀产卵都用不着做什么准备工作,只要你有点耐心就行。布封说,耐心是一种天赋,我却谦虚地称之为观察者的优秀品质。四月份,最迟五月份,我们给它们配对,单独放在花盆里,放一层土,压实。食物只是一片莴苣叶,要常常换上新鲜的。花盆上盖上一块玻璃,以防它们跳出来跑掉。
其实这种装置简单有效,必要时还可以加一个金属网罩,那就更加高级了,这样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些极其有趣的资料了。我们以后再谈这些。眼下,我们要盯着看它产卵,必须时刻警惕着,不让有利时机溜掉。
让我持之以恒的观察,有了初步满意的结果是在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我突然发现母蟋蟀一动不动,输卵管垂直地插入土层里。它并不在意我这个冒失的观察者,久久地待在那同一个点上。最后,它拔出输卵管,漫不经心地把那小孔洞的痕迹给抹掉,歇息片刻,散步了一会儿,随即便在其花盆内它的地界儿里继续产卵。它像白额螽斯一样重复干着,但动作要慢得多。二十四小时之后,产卵似乎结束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继续观察了两天。
之后,我翻动花盆的土。卵呈淡黄色,两端圆圆的,长约三毫米。卵一个一个地垂直排列于土里,每次产卵的数目不等,有多有少,相互靠紧在一起。我在整个花盆的两厘米深的土里都发现有卵。我用放大镜勉为其难地尽量数清土里的卵,我估计一只母蟋蟀一次产卵有五六百个。这么多的卵肯定不久就会大大地淘汰的。蟋蟀卵真像是个绝妙的小机械。孵出后,卵壳似一只不透明的白筒子,顶端有一个十分规则的圆孔,圆孔边缘是一个圆帽,作为孔盖用。圆帽并非由新生儿随意顶开或钻破的,而是中间有一条特别线条,闭合不紧,可自动开启。看卵孵出挺有趣的。
卵产下之后大约半个月,前端出现两个又大又圆的黑黄点,那是蟋蟀的眼睛。在这两个圆点稍高处,在圆筒子的顶端,出现一条细小的环状肉。卵壳将从这儿裂开。很快,半透明的卵就能让我们看到婴儿那孵化中的小样儿。这时候就必须倍加小心,增加观察次数,尤其是早晨。
幸运永远垂青耐心的人,我的孜孜不倦终于有了报偿。稍稍隆起的肉在不停地变化着,出现了一拱就破的一条细线。卵的顶端被其中的婴儿的额头顶着,顺着那条细肉线抻着,像小香水瓶一样微微启开,分落两旁。蟋蟀便像小魔鬼似的从这个魔盒中钻出来了。
模样像小魔鬼的东西出来之后,壳儿还鼓胀着,光滑而完整,呈纯白色,圆帽挂在孔口。鸟蛋是由雏鸟喙上专门长着的一个硬肉瘤撞破的。蟋蟀的卵则是一个高级小机械,犹如一只象牙盒子似的自动启开。小蟋蟀额头一顶,铰链就启动,壳就张开了。
小蟋蟀一脱掉身上的那件精细外套,浑身发灰,几近白色,立刻便与上面压着的土搏斗开来。它用大颚拱土,它蹬踢着,把松软的碍事的土扒拉到身后去。它终于钻出土层,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但它如此瘦小,不比一只跳蚤大,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经历风险。二十四个小时,它体色变化了,成了一个漂亮的小黑蟋蟀,乌黑的颜色可与成年蟋蟀一争高下。原先的灰白色只剩下一条白带围着胸前,宛如牵着婴儿学步的背带。
它动作十分敏捷,用它那颤动着的长触须在探查周围空间。它奔跑,蹦跳,开心得很,以后体态发胖就没这么欢蹦乱跳的了。它年幼胃嫩,该给它吃些什么呢?我全然不知。我像喂成年蟋蟀一样,拿嫩莴苣叶喂它。它不屑吃它,或者也许是吃了点而我没看出来,因为它咬的印迹不明显。
用不了几天工夫,我的十对蟋蟀大家庭成了我的一大负担。一下子就是五六千只小蟋蟀,当然是一群漂亮的小家伙,可它们都需要如何照料我却—无所知,这叫我如何是好。啊,我可爱的小家伙们,我将给予你们充分的自由,我将把你们托付给大自然这个至高无上的教育者。
于是我决定就这么办了。我找到花园里最好的一些地方,把它们这儿那儿地放生一些。假如它们一个个都活得很好,明年我的门前会有多么美妙动听的音乐会呀!但是,这美景并未出现,可能不会有什么美妙动听的音乐会了,因为母蟋蟀虽然大量产仔,但随之而来的是凶残的杀戮。幸存下来的很可能只有几对蟋蟀。
首先奔来抢掠这天赐美味、大开杀戒的是小灰壁虎和蚂蚁。尤其是蚂蚁这个可恶的强徒恐怕不会在我的花园里给我留下一只蟋蟀的。它抓住可怜的小家伙们,咬破它们的肚皮,疯狂地大嚼一通。
啊!该死的恶虫!可我们一直把它视为第一流的昆虫呢!书本上在赞扬,对它还赞不绝口,博物学家们把它们捧上了天,每天都在为它们锦上添花,动物界同人类一样,让自己威声远扬的办法有千万种,但最可靠的办法则是损人利己,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谁都不了解弥足珍贵的清洁工食粪虫和埋葬虫,可吸血的蚊虫、长毒刺的凶狠好斗的黄蜂以及专干坏事的蚂蚁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南方的村子里,蚂蚁毁坏房屋椽子的热情如同它们掏空一棵无花果树一样。我无须赘述,每个人都能从人类的档案馆中找到类似的例证:好人无人知晓,恶人声名远扬。
由于蚂蚁以及别的一些杀戮者的屠杀之无情,我花
园中开始时数量多多的蟋蟀日渐稀少,使我的研究难以为继。我只好跑到花园以外的地方去进行观察了。
夏季八月里,在尚未被三伏天的烈日烤干的草地上的小块绿洲的落叶中,我发现了已经长大了的小蟋蟀,与成年蟋蟀一样全身墨黑,初生时的白带子已经全褪去了。它居无定所,一片枯叶、一片砖瓦足可以遮风避雨,犹如不考虑何处歇足的流浪民族的帐篷一样。
直到十月末,初寒来临,它才开始筑巢做窝。据我对囚于钟形罩中的蟋蟀的观察,这个活儿非常简单。蟋蟀从不在其中的一个裸露地点筑巢,而总是在吃剩的莴苣叶遮盖着的地方做窝,莴苣叶代替了草丛作为隐藏时不可或缺的遮檐。
蟋蟀工兵用前爪挖掘,利用其颚钳挖掉大沙砾。我看见它用它那有两排锯齿的有力的后腿在蹬踢,把挖出的土踹到身后,呈一斜面,这就是它筑巢做窝的全部工艺。
一开始活儿干得挺快。在我的囚室的松软土层里,两个小时的工夫,挖掘者便消失在地下了。它还不时地边后退边扫土地回到洞口。假如干累了,它便在尚未完工的屋门口停下来,头伸在外面,触须微微地颤动着。休息片刻之后,它又返回去,边挖边扫地又继续干起来。不一会儿,它又干干歇歇,歇息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观察的劲头儿也随之减低了。
最紧迫的活计完成了。洞深两寸,目前已够用了,余下的活计费时费力,得抽空去做,每天干点。天气日渐转凉,自己的身体在渐渐长大,巢穴得逐渐加深加宽。即使到了大冬天,只要天气暖和,洞口有太阳,也能常常看见蟋蟀在往外弄土,说明它在修整扩建巢穴。到了春光明媚时,巢穴仍在继续维修,不停地修复,直至屋主去世为止。
四月过完,蟋蟀开始歌唱,先是一只两只,羞答答地在独鸣,不久便响起交响乐来,每个草柯柯里都有一只在歌唱。我很喜欢把蟋蟀列为万象更新时的歌唱家之首。在我家乡的灌木丛中,在百里香和薰衣草盛开之时,蟋蟀不乏其应和者:百灵鸟飞向蓝天,展放歌喉,从云端把其美妙的歌声传到人间。地上的蟋蟀虽歌声单调,缺乏艺术修养,但其纯朴的声音与万象更新的质朴欢快又是多么的和谐呀!它那是万物复苏的赞歌,是萌芽的种子和嫩绿的小草能听懂的歌。在这二重唱中,优胜奖将授予谁?我将把它授予蟋蟀。它以歌手之多和歌声不断占了上风。当田野里青蓝色的薰衣草如同散发青烟的香炉,在迎风摇曳时,百灵鸟就不再歌唱了,人们只能听见蟋蟀仍在继续低声地唱着,仍在庄重地歌颂着。
现在,解剖家跑来啰嗦了,粗暴地对蟋蟀说:“把你那唱歌的玩意儿让我们瞧瞧。”它的乐器极其简单,如同真正有价值的一切东西一样。它与螽斯的乐器原理相同:带齿条的琴弓和振动膜。蟋蟀的右鞘翅除了裹住侧面的皱襞而外,几乎全部覆盖在左鞘翅上。这与我们所见到的绿蚂蚱、螽斯、距螽以及它们的近亲完全相反。蟋蟀是右撇子,而其他的则是左撇子。
两个鞘翅结构完全—样,知道一个也就了解了另一个。我们来看看右鞘翅吧。它几乎平贴在背上,但在侧面突呈直角斜下,以翼端紧裹着身体,翼上有一些斜向平行细脉。背脊上有一些粗壮的翅脉,呈深黑色,整体构成一幅复杂而奇特的图画,形同阿拉伯文似的天书。鞘翅透明,呈淡淡的棕红色,只是两个连接处不是如此,一个连接处大些,三角形,位于前部,另一个小些,椭圆形,位于后部。这两个连接处都由一条粗翅脉围着,并有一些细小的皱纹。第一处还有四五条加固的人字形条纹。后一处只是一条弓形的曲线。这两处就是这类昆虫的镜膜,构成其发声部位。其皮膜的确比别处的细薄,是透明的,尽管略呈黑色。
那确实是精巧的乐器,比螽斯的要高级得多。弓上的一百五十个三棱柱齿与左鞘翅的梯级互相啮合,使四个扬琴同时振动,下方的两个扬琴靠直接摩擦发音,上方的两个则由摩擦工具振动发声。所以,它发出的声音是多么雄浑有力啊!螽斯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镜膜,声音只能传到几步远的地方,而蟋蟀有四个振动器,歌声可以传到数百米以外。蟋蟀声音亮度可与蝉匹敌,而且还不像蝉的叫声那么沙哑,令人讨厌。更妙的是,蟋蟀的叫声抑扬顿挫。我们说过,蟋蟀的鞘翅各自在体侧伸出,形成一个阔边,这就是制振器。阔边多少往下一点,即可改变声音的强弱,使之根据与腹部软体部分接触的面积大小,时而是轻声低吟,时而是歌声嘹亮。
只要是不爆发交尾期间本能的争斗,蟋蟀们便会在一起和平相处。但求欢者们之间,打斗是家常便饭,而且互不相让,但结局倒并不严重。两个情敌相互头顶着头,互相咬脑袋,但它们的脑壳是一顶坚硬的头盔,能够顶住对方铁钳的夹掐,只见它俩你顶我拱,扭在一起,然后复又挺立,随即各自离去。战败者逃之夭夭。得胜者放开歌喉羞辱对方,然后转而柔声低吟,围着情人轻唱求欢。
求欢者很会搔首弄姿。它手指一勾,把一根触须拽回到大颚下面,把它蜷曲起来,用其唾液作为美发霜在其上涂抹。它那尖钩、镶着红饰带的长长的后腿,焦急地跺着,向空中蹬踢着。它因激动而唱不出声来。它的鞘翅在急速地颤动着,但却不再发出声响,或者只是发出一阵零乱的摩擦声。
求爱无果。母蟋蟀跑到一片生菜叶下躲藏起来。但是,它还是微微撩起门帘在偷看,而且也想被那只公蟋蟀看见。
它向柳树丛中逃去,但却在偷窥着求欢者。
两千年前的一首牧歌就是这么温情地唱颂的。情人间打情骂俏到处都一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