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挟太山以超北海[26],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27],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28]吾老,以及人之老;幼[29]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30]。《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31]言举斯心[32]加诸彼而已。散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33],然后知轻重;度[34],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35],危士臣,构怨[36]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37]不足于口与?轻暖[38]不足于体与?
抑为采色[39]不足视于目与?声音[40]不足听于耳与?便嬖[41]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42],朝秦、楚[43],莅中国[44],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未[45]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46]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47]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48],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49]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50]于王之市,行旅[51]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52]其君者,皆欲赴朔[53]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昏,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似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54]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一苟无恒心,放辟邪侈[55],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56]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57],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58],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59],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60]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61],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62]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63]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齐宣王:名辟疆,战国田齐第四代国君,公元前319-前300年在位。[2]齐桓、晋文之事:指春秋时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于诸侯的业绩。[3]王(wàng):实行王道。[4]莫之能御:没有人能抵御。[5]胡龅(hé):人名,齐宣王近臣。[6]衅钟:新钟铸成,杀牲取血以涂其缝隙。这是古代的一种祭仪。[7]觳觫(húsù):恐惧战栗的样子。[8]易:调换。[9]爱:吝惜,吝啬。[10]褊(biǎn):狭窄。[11]无异:莫怪。[12]隐:恻隐,怜悯。[13]择:区别。[14]仁术:行仁道的巧妙方法。[15]庖厨:厨房。[16]说:通“悦”。[17]引自《诗经·小雅·巧言》。忖度(cǔn duó):揣想、推测。[18]戚戚:心动的样子。[19]复:告,报告。[20]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21]秋毫:动物秋天新生的毫毛,很细。
[22]舆薪:整车的柴草。[23]见:被。[24]前一个“王”指齐宣王。后一个“王”用作动词,指行王道。[25]形:情状。[26]挟(xié):夹在腋下。太山:泰山。超:越过。北海:渤海。[27]为长者折枝:向年长者弯腰行礼。一说为年长者按摩肢体,或为年长者折取树枝。[28]老:用作动词,意为尊敬爱戴。[29]幼:用作动词,意为爱护。[30]运于掌:运转于手掌之中,形容十分容易。[31]引自《诗经·大雅·恩齐》。刑:同“型”,意为示范,作榜样。寡妻:指国君的正妻。御:治理。家邦:家族与邦国。[32]斯心:此心,指仁爱之心。[33]权:用秤来称。[34]度(duó):用尺来量。[35]兴甲兵:发动军队。[36]构怨:结怨。[37]肥甘:指肥美香甜的食品。[38]轻暖:指又轻便又暖和的衣服。[39]采色:即彩色,指悦目的色彩。[40]声音:指美妙的音乐。[41]便嬖(pián bì):国君身边受宠幸的人。[42]辟土地:拓大疆土。[43]朝秦、楚:使秦楚来朝贡。[44]莅:君临,统治。中国:指中原地区。[45]缘:攀登。木:树。[46]殆:恐怕。[47]邹:国名,即邾国,又名邾娄,国土很小。其地在今山东邹县东南。楚:当时的大国。[48]方千里者九:《礼记·王制》“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
这里泛指海内有九倍于方圆千里的土地。[49]盖(hé):何不。反其本:回过头来寻求根本方法,即实行仁政。[50]商贾:来往贩卖的叫“商”,定居销售的叫“贾(gǔ)”。藏:指储藏货物供出售。[51]行旅:外出旅行的人。[52]疾:痛恨。[53]朔:同“诉”。赴朔:前来申诉。[54]恒:常。恒产:指赖以生活的固定产业。恒心:处于常态的本心,即善心。[55]放辟邪侈:指淫荡歪邪的行为。
[56]罔:通“网”。罔民:设下网罗使民众陷于其中。[57]制民之产:规定民众的产业。[58]赡(shàn):足。[59]五亩之宅;指住宅及其周围土地。[60]豚(tún):小猪。彘(zhì):猪。[61]勿夺其时:不要耽误他们的农时。[62]谨:重视。庠(xiáng)序:古学校名,周代叫庠,殷代叫序。[63]颁白:斑白。颁白者:指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负戴:背负重物。
[鉴赏]
这是《孟子》一书最为著名的章节之一,无论是从论述仁政学说的角度来看,还是就论辩术、游说技巧与散文艺术而言,都堪称是经典性的著作。
本章的全部内容都在于论述保民而王的理念。这里所说的“王”,意为“王天下”。所谓“王天下”就是取代周王,统一中国,也就是由一强大的诸侯国兼并列国,最终统一天下。在春秋末年,孔子曾力图维护和加强周天子的地位,企图以此恢复中国的统一。到战国中期,周天子的权威已降低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孔子这一主张已就无法得以实行,此时各诸侯强国都在考虑怎样统一中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孟子不再回避王天下的问题,并且,这一问题还成了整本《孟子》的中心论题。在本章里,他在同齐宣王的谈话开头,就主动将话题转移到了后者极感兴趣的王天下这一问题,这不仅表现了孟子能够始终从谈话对象的实际出发,善于把控游说主动权,而且也很好地显示出了他能够与时俱进的思想风格。
保民而王这个思路是针对法家统一中国的政治路线而提出来的。法家大力主张君主以法治国,以术驾御群臣,从而确立君主的绝对权力,推行富国强兵的政策。孟子认为这样是实行霸道,因此极力主张王道路线,也就是行仁政以取得人民拥护,依此来战胜强敌,最后统一中国。法家的路线是直接为称霸天下的目的而服务的,其富国强兵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在秦帝国覆亡之前,其危害还没有充分暴露的时候,最为那些有抱负的统治者所欣赏。而仁政却主要是诉诸道德,其目的是要实现理想政治、建立一种美好的社会,王天下则是它的长期效应,这种主张在最讲军事实力的战国时代,显得有些迂阔,不切实用,因此,讨论王道政治的可能性也就成为了孟子仁政学说的首要理论问题。所以孟子敏锐地抓住了齐宣王“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的发问,并且结合了齐王的思想实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阐述。
孟子是性善学说论证仁政政治的可能性的,理论依据以人皆有恻隐之心。孟子的高明就在于他以齐宣王本人的事例,即齐宣王不忍看用于祭祀的牛在宰杀前恐惧而发抖的样子,来说明统治者也有恻隐之心。在为齐宣王以羊换牛这一自相矛盾、被人误认为吝啬的做法巧作辩解的过程之中,孟子不仅以对齐宣王的行为的理解与赞赏而获得了他的好感,从而为之后的游说营造了一个良好的气氛,而且说明了即使是那些不顾百姓的死活、热衷于战争的专制君主也具备行仁政的思想条件,也就是恻隐之心。孟子对于齐宣王怜悯献牲之牛的描绘不仅说明了仁政的可能性,而且还提供了儒家性善论第一个经典性例证,为他的仁政学说提供了坚实的哲学基础,使其政治学说能够与哲学理论完全融为一体,显示出了其理论、逻辑、论证方法以及表达方式的完美统一。
根据孟子的说法,推恩正是王天下最简单,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他说:“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既然如此,它为何总是不能为统治者所理解与接受,并进一步加以实行呢?由此,孟子合乎逻辑地列举出了妨碍君主实行推恩与仁政的原因,就是穷兵黩武的军政,横征暴敛的苛政以及追求穷奢极侈的生活。齐宣王以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之“大欲”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孟子却指出,这正是欲与天下之人为敌,达不到王天下之目的,可见其实行的也是称霸天下的政策。
孟子在批判霸道政治的过程中,清楚地提出了儒家政治学说的第一原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并且揭示出了所有伟大的政治家成功的奥秘。孟子还进一步指出,要得到人民的拥护,必须关心他们的生活,解决好民生问题。孟子是中国史上第一个关注农民土地问题的思想家,他提出要“制民之产”,以保证农民有五亩宅地与百亩农田。该主张极大地丰富了保民而王的思想内容,使它由一单纯的政治理念变成了切实可行的施政纲领。这一主张虽然在当时并没有获得实现,但是对后世却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此外,由于这篇文章生动的语言、严密的逻辑、贴切的比喻、严谨的结构,成为了中国古代文学宝库之中的不朽精品,历来都是千古传诵的散文名篇。
梁惠王下:与民同乐
第一节
庄暴[1]见孟子,曰:“暴见于王[2],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3]乎!”
他曰,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4],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5]之音,举疾首蹙頞[6]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7]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8]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第二节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9]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10]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11]者往焉,雉兔[12]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第三节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13],文王事昆夷[14]。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15],勾践事吴[16]。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17]”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