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舍利农场距离博斯科姆比池塘四分之一英里,当他走过这段路时,有两个人看见过他。一个是老妇人,报纸没有提到她的姓名,另一个是特纳先生雇用的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这两个证人都发誓作证说,麦卡锡先生走过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那个猎场看守人还补充说,麦卡锡先生走过去几分钟后,他看见麦卡锡先生的儿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腋下夹着一支枪走在后面。他确信当时这个父亲处在他后面的儿子的视程之内。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什么,直到晚上听说发生了惨案。
“在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目睹麦卡锡父子走过之后,另外一个人也看到了他们。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都是浓密的树林,池塘周围长满了杂草和芦苇。博斯科姆比溪谷庄园看门人的女儿佩兴斯·莫兰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当时她正在附近的树林里采花。她说,她看见麦卡锡先生和他的儿子站在树林边临近池塘的地方,他们好像意见不合而大吵了起来,双方都很激动,老麦卡锡先生大声地骂着他的儿子,儿子一副要打父亲的样子。她被吓坏了,于是赶紧跑回家,对她母亲说,麦卡锡父子正在池塘边吵架,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她的话音刚落,小麦卡锡便冲进房来说,他发现他父亲死在树林里,他请求看门人的帮助。他当时很激动的样子,他没带枪,也没戴帽子,右手和袖子上沾了不少血迹。他们跟着他来到事发现场,看见尸首倒在池塘边的一块草地上。死者头部凹了进去,显然是被人用某种又重又钝的武器猛击过。从受伤的地方看,很可能是他儿子用枪托打的,那枝枪扔在草地上,离尸体很近,只有几步的距离。于是,那个年轻人立刻被逮捕,星期二传讯时被控告犯有‘蓄意谋杀’罪,星期三将提交罗斯地方法官审判。罗斯地方法官现已把这个案件提交巡回审判法庭去审理。这就是验尸官和法庭整理出的事情经过。”我当即说:“这确实是一个恶毒的案子。如果现场证据属实的话,那可以确定是一桩谋杀案。”
福尔摩斯沉思着回答说:“现场并不是靠得住的证据。它好像可以直接证实某一种情况,但是如果你稍微改变一下观点,那你可能会发现它同样可以鲜明地证实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情形。但是,由现在的情况看,案情对这个年轻人很不利。他可能确实就是杀人犯。当地倒有几个人,其中包括农场主的女儿特纳小姐,相信他是无罪的,并且委托雷斯德承办这件案子,为小麦卡锡辩护,——你可能还记得雷斯德,就是同‘血字的研究’一案有关的那个人——但是,雷斯德认为此案很不好办,所以请求我的帮助。因此,我们两个才坐在火车上,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向那里赶,而不能在家里舒服地吃早餐。”我说:“事实很明显,你可能在这个案子中得不到益处。”
他笑着回答说:“明显的事实容易让人上当。也许我们可以找到雷斯德没注意到的事实。我说,我们将用雷斯德根本无法使用甚至难于理解的方法来调查。你对我很了解,我这样说你不会认为我在吹牛吧。例如,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你卧室的窗户是在右边,而我怀疑雷斯德先生连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都没有注意到。”
“那你怎么能知道……”“我亲爱的伙伴,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有军人所特有的那种爱清洁的习惯。你每天早上都刮胡子,现在的季节,你借着阳光刮。但你的左颊,越往下刮得越不干净,下巴附近尤其如此。很显然,左边的光线没有右边的好。我想像你这样一个爱干净的人,在两边光线一样的情况下,是不会把脸刮成这样的。我说这个小事是例证观察和推理的问题。这是我的长处,也许对我们当前所要进行的调查有帮助。所以,对在传讯中提出的一两个次要问题得加以研究。”
“什么问题?”“看来没有当场逮捕他,而是回到哈舍利农场以后才逮捕的。当巡官告诉他他将被逮捕时,他很平静,并说这是他应得的。他的这段话自然消除了验尸陪审团心目中还存在的任何一点怀疑。”我脱口而出:“这应该算作坦白交待。”
“不是这样,那之后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认为他是无罪的。”“在发生了这么一系列事件之后还有人提出异议,这十分让人怀疑。”
福尔摩斯说:“恰好相反,我认为那是黑暗中的一点光芒。他再单纯也应该知道情况对他是多么的不利。如果他表现出一些惊讶和气愤的情绪,我可能会怀疑他,因为惊讶和气愤正是一个狡猾的人在那种情况下的正常反应。他当时却坦白承认了,这说明他要么是无罪,要么是很能自我克制的意志坚强的人。至于他说罪有应得的话,如果你考虑一下就会觉得是自然的,那就是:他曾和他父亲站在一起,尸体也是在那个地方发现的,而且显而易见那一天他居然不知长幼尊卑,同他父亲吵起来,正如那个目击证人小女孩所言,甚至还有打他父亲的冲动。我看那表现的正是他的自我谴责和内疚,也说明他是一个身心健全的年轻人。”
我摇头说:“有许多人在证据很少的情况下都被绞死了,”“是有许多人被绞死了,但他们中有些人是无辜的。”“那个年轻人自己是怎么交代的?”“他自己的交代对支持他的人们没什么鼓励,其中倒有一两点引人思索。报纸上有,你自己看好了。”
他从那捆报纸中抽出一份荷尔夫德郡当地的报纸,找到其中一页,指出那不幸的年轻人对所发生的情况交代的那一大段。我安静地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认真地阅读起来。其内容如下:
死者的独生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出庭时证言如下:“我曾离家三天去布里斯托尔,上星期一(三日)上午返回。我回到家里时,父亲不在,女佣人告诉我,他和马车夫约翰·科布驱车到罗斯去了。不久后听见马车进院的声音,我从窗口看见他正往外走,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于是我拿着枪慢慢地朝博斯科姆比池塘方向走去,准备到池塘边儿的养兔场转转。正如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的证词所说的,我在路上见到了他。他认为我是跟踪着父亲去的,那是他瞎猜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在我前面。当我走到距离池塘约一百码时,我听见有人喊:‘库伊!’这喊声是我们父子之间的联络信号。于是我快步上前,看见他站在池塘旁边。看到我,他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并且语气很不友好地问我为什么到那儿去。然后我们说了会儿话,跟着就开始争吵,并且几乎动起手来,因为我父亲脾气不好。他的情绪越来越坏,有些失控,于是我离开他,准备回哈舍利农场。但是我走了不过一百五十码左右,一声恐怖的喊叫从我身后响起,我赶紧往回跑。我发现我父亲倒在地上已奄奄一息,他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枪扔下,将他抱起来,但他很快就死了。我在他身旁跪了几分钟,然后到特纳先生的看门人那里去请求帮助,因为那里离他的房子最近。我听到喊叫回到我父亲身边时,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如何受伤的,我一无所知。我父亲不是一个与人能融洽相处的人,他对人很冷漠,行为令人害怕;但是,就我知道的,他没有什么敌人,至少现在没有。这就是我所了解的情况。”
验尸官:“你父亲临终前对你说过什么吗?”
证人:“他模糊地说了几句话,但我只听到有一个音是‘拉特’。”
验尸官:“你了解那个指什么吗?”证人:“不,我不知道,我想当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验尸官:“当时,你和你父亲为什么争吵?”
证人:“我不回答这个问题行吗?”验尸官:“我认为你必须回答。”
证人:“我真的不能说。但我保证,这和案子无关。”验尸官:“这要由法庭来裁决。你必须明白,不回答问题,在起诉时,会对你非常不利。”证人:“我还是不能回答。”
验尸官:“就我所知,‘库伊’是你们父子之间常用的暗语。”
证人:“是的。”
验尸官:“既然这样,为什么他没有见到你,甚至不知道你已经从布里斯托尔回来就喊这个暗语?”证人(有些慌乱):“我也不知道。”
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喊声,并且发现你父亲受重伤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引起你的怀疑吗?”
证人:“没有具体的东西。”验尸官:“你这话怎么解释?”
证人:“我匆忙跑回去的时候,心里很着急,我脑子里想的只是我的父亲。不过,我好像模糊地记得:我往前跑的时候,在我左边地上有一件东西,好像是灰色的,可能是大衣或类似的东西,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风。我从父亲身边站起来后,准备去找它,但怎么也没找到。”
“你是说,在你去叫人的时候它就已经不见了?”“是的,我肯定。”“是什么东西,你并不能确定?”“是的,我只感到那里有件东西。”“它离尸体有多远。”
“大约十几码远。”“离树林边缘有多远?”“也是十几码远。”
“那么,有人把它拿走的时候,你离它只有十几码远。”
“是的。但当时我正背对着它。”
询问到此结束。
我一面读一面说:“我看验尸官最后问的那些话对小麦卡锡有些严重了。他有理由来提醒证人注意供词中相互矛盾的地方,即他父亲发出暗语时并没有看到他。他还要求证人注意,他和他父亲谈话的细节以及他父亲死前所讲的奇怪的话。看来,所有这一切对小麦卡锡都相当不利。”
福尔摩斯暗笑了一声。他伸着腿半躺在软垫靠椅上,说:“你和验尸官一样,都在突出那些对年轻人不利的方面。难道你没发现,你一会儿说他想像力丰富,一会儿又说他缺乏想像力,这是为什么?太缺乏想像力,因为他未能编造他和他父亲吵架的原因来让陪审团同情他。想像力太丰富,因为他根据自己的感觉夸大了死者临终前的怪叫声以及‘拉特’这句话,还有衣服忽然间不见了的事实。不是这样的,朋友,我将以这个年轻人是清白无辜的这个出发点去推断这个案子。如果这样假设,看看推下去会怎么样。这是我的彼特拉克诗集袖珍本,你看看吧。在到达作案现场之前,我不想再谈任何一个和本案有关的话题。我们去斯温登吃午饭。我们用不了二十分就可以到那里。”
经过景色如画的斯特劳德溪谷,越过波光粼粼的塞文河,我们终于到达了罗斯,一个风光宜人的小镇。一个瘦高个子、面露狡诈之色的仿佛侦探模样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候我们。尽管他按照当地农村的习俗穿了浅棕色的风衣并打了皮裹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德。我们和他一道乘车到荷尔夫德阿姆斯旅馆,他已经在那儿为我们预定了房间。
我们在旅馆里喝茶以作休息,雷斯德说:“马车我已经雇好了,我想以你的性格,一定希望尽快赶到作案现场去。”福尔摩斯回答说:“客气了。是否现在去得看晴雨表上是多少度。”雷斯德听了这话很惊讶。他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水银柱上是多少度?我看是二十九度。无风无云。我这里有一盒香烟可以抽,而且这里比一般农村旅馆舒服。我看今晚不用出去了。”雷斯德朗声而笑。他说:“看来,你已经根据报纸下了结论。这个案子的案情一目了然,你愈是深入了解就愈是清楚。当然,我们不好拒绝如此娴淑端庄的女士的要求。虽然我一再强调,我办不成的事,你也不行,但她坚持一定要问问你的意见。噢,上帝,她来了。”他还没说完,一位异常秀丽的年轻女士匆忙地走了进来。她的蓝色眼睛晶亮,双唇微张,两颊略红,可以看出她的激动和忧心,甚至忘记保持女性的矜持。
她道:“噢,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同时眼光在我们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凭着一个女人的第六感觉,她把目光锁定在我的朋友身上,“你来了我很高兴,我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说明,我知道詹姆斯是无辜的,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从这一点出发侦查此案。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他的为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这个人心软,连个蚂蚁都不肯伤害。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不能接受这种指控。”
福尔摩斯说:“请相信,我会尽力去证明他的清白。”“看过证词以后,你一定有了自己不同的结论。难道你没看出这其中的毛病吗?你不认为他是无辜的吗?”“我想你说的可能对。”
她高兴地仰起了头,以蔑视的眼光看着雷斯德大声地说:“好啦!你听到了吗!他给了我希望。”雷斯德耸了耸肩说:“我想这结论下得十分草率。”
“但是,他是对的。噢!我知道他是对的。詹姆斯决不会干这种事。至于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不说出来,一定是因为怕牵连到我。”“为什么这么说呢?”福尔摩斯问道。
“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詹姆斯和他父亲为了我的缘故意见不合。麦卡锡先生迫切希望我们结婚。我和詹姆斯从小就亲如兄妹。当然,他还年轻,没有经过生活的考验,而且……而且……唔,他并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所以他们吵了起来。我肯定这是吵架的原因之一。”福尔摩斯问道:“那你的父亲呢?他是什么意思?”“噢,是的,他也不同意。只有麦卡锡先生一个人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