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渡工作的小酒吧,客观点说,不太象一个摇滚酒吧,主要是布置上没什么特点。不过酒吧虽然其貌不扬,气氛倒也自由。这得归功于那位酷爱摇滚乐的酒吧主人。
西渡弹琴的样子很酷,有客人为他画了幅速写,就画在酒吧进门的那堵墙上。客人走了一茬又来一茬,有些就固定了下来。他们大多是附近戏校年轻的学生仔,或是些将头发染得红红黄黄,穿宽宽大大裤子的小孩。有时他和他们一起喝杯酒,有时也聊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总也热不起来。
歌唱得多了,感情自然淡了,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灵子似乎并不明白。
“西渡,唱那首唱那首,高旗的《魔幻蓝天》,”一边还转了头跟身边的朋友絮絮叨叨,“你知道这首歌吗?西渡唱得可好了,他总说这是一首很快乐的歌,可我每次听都觉得很悲伤。”说着,也不看台上的西渡,自顾自就哼了起来,
“天,这样的蔚蓝,仿佛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
灵子毕竟是他的女朋友,又有她的朋友在场,西渡不想让她太没面子。
西渡在台上唱着,就见灵子很起劲的摇头晃脑着,还不时的跟朋友说着,
“你知道么,听说作这首歌的时候歌手刚吸过致幻剂呢,你听呀,听得出来吗?”
灵子她,真的懂音乐吗?西渡开始怀疑。
上海这个城市里,宣布自己喜欢摇滚的人越来越多了,甚至也,越来越白领化了。因为这是一种让自己与众不同起来的最简单的方法。结果就是,摇滚被很多人推着,推到了这个城市的表面。
浮在水面上的人多了,那么这种现象,包括带来这种现象的文化,就可以称之为经典了。
西渡下班了就跟灵子说,“歌是靠听的,同样一首歌,每个人的感觉都会不一样,你不要老是在意那些玩意儿,什么歌手怎么怎么啦,跟谁谁谁又有一腿啦,俗不俗啊,你?”
灵子每次都点头说好,来酒吧的次数却有增无减,每次几乎都带了不同的朋友来,西渡真是觉得烦了。
“西渡,唱许巍的《两天》吧,好不好?”西渡就知道她准又会对别人说,“这首歌,是我认识他那天他唱的,我们就是因为这首歌认识的。”
果然,那边灵子开口了,“这首歌,是……”
西渡别过头,故意躲开灵子的眼神。
他不准备唱那首歌。这是他和灵子一见钟情的那一刻,他唱的。他不希望在那么多人面前唱这首歌,那是他心爱的歌,也是他心爱的记忆。
灵子失望得噘起了嘴,只低着头转着面前的可乐瓶。
就唱前半部分好了,安慰安慰她。西渡不忍。
灵子听着听着就抬起了头,西渡知道自己草草了事,不愿正视她,偏她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那天晚上她数落他,
“你这首歌唱得不如以前那么有激情了。怎么回事啊?”
“唱了几百遍了,能不烦?”西渡没好气。
“你怎么不高兴了?对不起,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她伸手挽住他。
暗地里,灵子对小音抱怨,
“我也知道去多了他会烦我,可我能不去吗?去酒吧的女孩子那么多,很多都比我漂亮,我不盯着点,保不准就跟别人了。我要让她们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
小音不想泼她冷水,西渡还是你的私有物品不成?嘴上安慰她,
“他又不是只看外表的,他没那么浅,再说了,你到底了解他。”
“他就是一点都不理解我,还说我拿他炫耀,其实我是怕去多了又不怎么消费,老板会有闲话,每次都骗了朋友过去看,他以为我愿意?”灵子委屈得扁扁嘴。
西渡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不想掩饰他的疲倦,也无法掩饰。他只低头,一言不发。心里不是恐慌,只是淡漠了。他是多么的热爱音乐,这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兴趣。但是为了生活,他出卖了他的最爱,他心里清楚,感觉是手心里掬起的一小汪水,用一点,就少一点。而这样的卖唱是会磨去他所有的感觉的,对音乐最初最纯的感受力。
但是现实总是赤裸裸的,他要生活。为了还能达到勉强的平衡,很多歌,他可以投入他所有感情的歌,他避而不唱。
他已经退到了他心里能承受的最后极限。所以对他的工作,他是一点也热爱不起来的。
灵子她,怎么就是不明白?
2
她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对着天花板发呆。她很麻利的支起小餐桌,打开盒饭。房间里弥漫着大排的气味,他抽了抽鼻子。
“快来吃吧,待会儿就凉了。”
他一声不吭。
“你最近怎么不练琴了?”
“光练琴有什么用?重要的是听,听多了就会有感觉。”
她看看他,缩回身子开始吃饭。
“上次你朋友不是说浦东那边有个啤酒城要歌手吗?”
“怎么了?”
“你去试试啊!工资是多少的?”
“好象是45分钟100元。”
“那不比你现在的工作好?又省力,钱又多。你啊,就是不愿意多赚钱!”
“你懂什么!这钱不好赚的,否则,他们自己怎么不去唱?”
“条件很苛刻吗?”
“哎呀,我不想去!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最烦别人管我的事!”
“现在做什么不需要钱?买衣服要钱、吃盒饭要钱、租房子要钱,连你换弦都是一笔开销!”
灵子是吃过苦的人,不会假清高说什么钱有什么好,不要老是钱钱钱什么的。说那样话的人本身至大幸福,因为还没有到那山穷水尽、因为一文钱看尽白眼的地步。
“租房子?这房子是你租的?一个月多少钱?”西渡吃惊。
“你以为?现在哪有那么好的人了,1个月要1千块呢!”灵子没好气,本来是打算瞒着他的,没想到自己说漏了嘴,算了,就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辛苦。
西渡沉默。他倒是没想到灵子为他做了那么多。
“你一直想要一把美芬,还想要一个能做出80个效果的效果器,加起来就是1万多了,”灵子的语气变得很温柔很温柔,“要是能把那活儿接下来,你想想看,一天100,一个月就是3000,除去500块的生活费,每个月可以存2,500块。”
她把手轻轻盖在西渡手上,“顶多只要半年,半年,这些东西就都是你的了。要是你两个场子都做,1个月就可以存3,500块,只要4个月!4个月,还不是眨眼就过?”灵子越说越兴奋,眼里放出光来。
良久,西渡终于点点头。“这个星期六,你陪我去吧。”
她满意的冲他笑笑。是那种咪咪眼,很妩媚的笑。她不敢太得意,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在她的眼里,他始终都是个孩子,被关在家里,天花板上的一个水迹都能看上个把钟头的孩子。轻轻蹲在他面前,她抱住他,脸颊贴着脸颊。
她走后,房间里的空气不再流动得那么快,虽然沿街的马路上仍然有车子跑动的声音,但他还是觉得静了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城市也不打算接受,这里的机会太多,逼得他气喘吁吁,停不下来。这里离他的故乡也太远了,终究不是他能呆一辈子的地方,他不想重新开始。
故乡,想到故乡,他的唇往上弯了弯。故乡不是很美,但生动。可以在田野里跑,可以揪一个萝卜下来拿袖子擦一擦就往嘴里塞,别人家搁在墙头上的豆豉用手抄一把拔脚就开溜……
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就是这样长大的,可是长大了,却压根儿不同。他喜欢想问题。
刚念书的时候拿了爸爸妈妈给的钱买铅笔。柜台里一支红的,一支蓝的,他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买那支蓝的,可是一转身,问题就来了。他一直在想那支红色铅笔的命运。谁会买走它,又是哪些人当初买走了一支又一支其他的铅笔,独独剩下这两支?如果他当初买走的不是这支蓝的而是那支红的,那么现在这支蓝铅笔会在哪儿呢?它的主人又是怎样的呢?想了很久也想得累了,他决定把另一支铅笔也买回来。可惜事与愿违,那支被他惦记了很久的铅笔终究还是被人买走了,他为此懊丧了很久。
现在他对着天花板也是一肚子的懊丧,很多次了,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现实,经不起细细推敲。这点她和他很不同。她对问题的思考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衍生。
或许,她是对的?
3
灵子回到家就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这台IBMThinkPadT是她上班1年后存钱买的,现在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不会说她闲话也不会搬弄是非,不会计较她的家境也不会计较她的出身,她觉得安全。
腾讯QQ用户登陆的对话框跳了出来。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用户号码,这台电脑上星期她借给西渡玩,刚刚拿回来。那么那个陌生的QQ号码应该是西渡的了。灵子突然好奇,他在网上,是什么身份?
迅速登录,灵子打上了刚才记下的号码,一个扎根辫子,酷酷的男孩头像跳了出来。是挺象他的,灵子莞尔。打开看基本资料,原来,他为自己取的网名是——“卖身不卖艺”。
在他的个人资料里,他这样写:省份——在别处。
个人说明:卖身,是为了要生存;不卖艺,是不想让自己变质。
卖身,什么是卖身?
灵子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坐着,出神了很久。
西渡的工资才1千多块,一天一包中南海,午饭、晚饭加夜宵,还有时不时的请客,每个月都捱不到月底。西渡义气灵子是知道的,他的朋友又都是玩音乐的,个个穷得叮当响,又不会想到节约,西渡知道了,就会请他们吃饭。久了习惯成自然,动不动就打个电话来,“我没钱了,请我吃饭吧。”
好几次灵子看不下去,便说,请他们来家里吃顿便饭吧,咱们自己做,总比外面饭馆的便宜。
西渡总是摆摆手打断她,“你让他们怎么过来?他们连坐车的钱都没有。”
结果就是两人打了车飞奔过去请客,怕他们饿久了会饿坏。
灵子只好一边生气,一边安慰自己,他对朋友都可以这么好,对我,总不会差吧。
“人家说,朋友是手足,手足一只不能少;女朋友是衣服,衣服随时可以换,你觉得呢?”
“断手断脚在马路上走的人有,你什么时候看见有人不穿衣服在路上走?傻瓜,想什么呢,你?”
灵子偷偷笑。
西渡对自己实在是吝啬的,没钱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对灵子讲,每天就吃两包方便面。灵子看见,于心不忍,见他皮夹里没钱了就偷偷塞两张进去,又怕他多心,也不提起。西渡好几次搂着灵子得意,“灵子你对我太好了,唉,否则我早走了,哪还会呆到现在还舍不得?”
小音知道了嗤之以鼻,“他是舍不得你的人,还是你的钱?”
灵子就涨红了脸反驳,“胡说,我又没什么钱,他哪里是那种人?”
“他就是吃定你爱他,才会这样!他的朋友难道不清楚,他才赚多少钱,他们吃的还不都是你的?也没听他们说个谢字,太不自觉了!”小音愤愤。
灵子嘴上硬,心里到底不踏实,偷偷套他的话,
“要是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穷学生,你还会不会和我恋爱?”
西渡不以为然,“喜欢了那就是恋爱,恋爱谁讲钱不钱的?”
他会不会觉得和自己在一起也是在卖身?
下午还怂恿他去找工作,他分明是不情愿的,答应得也勉勉强强,自己竟没看出来。
平日也有态度嚣张的时候,比如“今天是我请客”,“这种无用东西买来干什么,都是钱啊”等等,自己有什么权利干涉他的消费?他是一直容忍着,从来不声不响。再说了,租房子、补贴他,都是自己愿意的。既然念念不忘,又何谈忘我付出呢?
灵子汗颜。
自己已经是个社会人了,就继续在这现实社会里跌打滚爬好了。而西渡,西渡是有才华的,灵子不愿西渡磨了自己的棱棱角角。早些年,灵子自己何尝不是一个有志于文学的热血青年呢?成天抱了书看,看得喜欢了心就痒痒,就提笔模仿一篇,也不投稿,更不轻易示人,只自己欣赏着。慢慢的熟悉了各种笔法,倒也有了自己的风格。
但,那又怎样呢?能吃饱肚子养活家人么?灵子念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个人网站正成气候,就有同学找了她来做执笔,负责电影、书籍的介绍。这工作灵子喜欢,只是一周八篇文章,每篇300来字,按1块钱30个字来算,每个月也就3张钞票。这还不算租片的开销呢,如何够活?
所以,什么叫自由?哪里又有真正的自由呢?若是真能做到“卖身不卖艺”,倒也是另一种大自由了。
而灵子自己,归到根,还是个现实的人,比如去客户那里,就一定不会选择印有小篆的蓝袍子;比如在恒温的办公室里,耳朵再寂寞也只能望着CD干瞪眼……摇滚是听的,听的时候也摇摆,也愤怒,也蔑视,也想大声地对着不顺眼的一切一切说去他娘的,滚他妈的,可是,真的能吗?
上班的时候卑躬屈膝,对老板谄媚的笑;发现加班费算错了,就立马掏出计算器,然后在第一时间冲向人事部;偶尔和上司顶个嘴的架势是有的,递辞职信的胆儿是没的……
灵子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打工赚钱,好歹知道“人是自由的”这句话和那句“人生来是平等的”一样,是真理,可是不现实。
从小到大,自己又有过多少自由?
连全心全意读书这样小小心愿都不得实现。
大学4年,多少同学花前月下、多少同学闲庭信步,她灵子统统没份。整天骑个破单车东奔西跑,赶着做家教做市场调查,存了钱交学费住宿费,还要负担自己的生活开销,偶有节余还要投资参考书籍。有同学啧啧赞叹,说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有女强人风范,可敬可敬。殊不知当事人早已不堪负荷,好几次都想掉头就走,不必看那些防盗门后戒备的双眼。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苦就苦点好了,灵子不想再勉强他。
只是灵子自己,从小到大,又有谁如此宽容过?
4
没有人天生喜欢吃苦,谁不想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
也想过走,离开这个现实的社会。只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很多人都说她不象上海人。是,她的人,从懂事以后一直都住在这座城市里。但,这不是她的地方。
有人指着她,说她是“穷光蛋”;
有人对她说,你是“拖油瓶”,很大很大的拖油瓶;
有人告诉她,你应该做家务,没必要把书读得那么好;
有人示意她,你想赚钱?你就要付出代价。
这就是这个城市,对她的态度,对一个穷孩子的态度。
等她长大,终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后,再没有人追问她的过去。
城市不可爱,不过是太现实。
所以这个城市,永远开不出恣意生长的野花。
灵子的出生地并不在这里。
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江南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好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