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象模象样的树底下总会有一层薄薄的雪。非常劣质的合成棉,脏脏的雪。
雪是那么干净的精灵,用自己干净的身子净化任何一双触碰的手,爱惜也好,蹂躏也罢,无欲无嗔的把自己弄脏。它只净化。没有恨,也没有爱。根本是,没了感情。
树上缠了绕了很多的电灯泡,插上电,一闪一闪的亮。树,绿色的树,在幽暗的灯光下沉沉绿色的树,在华彩里沉默。东边日出,西边下雨,有关系吗?
什么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风过,带走了灰,不知飘到哪里去。也无所谓。
她后来就一直看着那棵树。她不敢看他。
但是在眼角的余光里,他却在着,但也不曾,再抬起头来。
9点左右的时候,有人拿着话筒过来采访她。
我们是杭州电视台的,为什么会来这里呢?经常参加这类活动吗?有什么感想?
她在明亮的白光里眯起眼睛。
我不喜欢今天的这里,我对这类活动也没什么兴趣。他是我的男朋友,你问他好了。说着,推一推哲明。
采访她的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杭州有家很好的书屋,在延安路上吧,有这条路吗,我记不太清了。叫挪威森林。顶棚是透明的白,午后的阳光直直的进来,懒懒的。有许多的零食、水果,有很好的杂志,香港版的,介绍国外的电影。我在那里消磨了一个下午,脱了鞋在白色的躺椅上蜷着。
它已经关门了,就在不久前。采访她的女孩子飞快地说,脸上的歉意非常真诚。
灵子笑了笑,摇一摇头。
欢乐仍在继续。然后有一个瞬间,“轰”的一声,那棵热热闹闹的圣诞树倒下来。插头被带掉,一棵绿色的树,就这么躺在地上。彻底安静。2秒钟。彩灯闪烁。树倒了,猢狲会得散。可是没人住在那棵树上。谈笑继续风生,牌局继续精彩,树也依旧在彩灯下想它自己的心事。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想不清楚,却还在想。
思考着,活着。
6
“今天的演出就快结束了,我祝大家有一个美好的平安夜,现在我送上最后一首歌。”。他说得很快,也很轻。
会是什么歌呢?欢快的圣诞歌曲,还是……
前奏响起来了,是许巍的“两天”。
她看他,他的双眼紧闭着,眉头也紧锁着,
“还是飞不起来依然需要等待
你就这样离开带着所有伤害
秋天还是秋天依然美丽凄凉
还是飘飘荡荡依然充满幻想
我想飞还是飞不起来我想飞
在每个想你的秋天我想飞
在歌声响起的夜晚我看到我的身边
他们都比我美我看到我的身后
时间都已枯萎我想起昨天
曾吻遍的身体我想起从我身边
再次出走的你我只有两天
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
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声音懒洋洋的,拖了长音,在拥挤的酒吧里空荡荡地飘着。
这首歌是许巍写给张炬的。那时的唐朝贝司手张炬因为车祸,已经无法再等待、再幻想、他已经匆匆地路过了他的人生。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平凡的夜晚,很多的欢声笑语包围着她。人们怎么可以这样不断的高兴着呢?可这个歌手,在大家这么高兴的时候,居然唱了这样一首歌。淡淡的,诉说着孤独、绝望、忧伤、等待……
哲明还是很起劲地说着话,说着哪个股票可以更加赚钱。
她环视了一圈,确定没人象她那样,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首歌。
她想推一推哲明,告诉他她被感动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赚钱这一件事的。可是她的手指,还没有够上他的衣服就缩了回来。
哲明不会明白。那又何必说?
那么美好的时刻,她可以一个人完全拥有,她不需要别人来分享。
一直,她在别人的生活中生活。他们象海一样,包围着她,铺天盖地地,要把她卷走,和他们一起。
她从来都没有跟哲明说过,她喜欢蒙克的画,喜欢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喜欢米兰·昆德拉的小说。
她就是一片海藻,生活在海里,却又向往着岸边的岩石。可是她的身边,没有这样一块岩石,她只好存在着,漂流着,却也永远上不了岸。
海上的流放。
有时哲明也说,跟她在一起很累,因为“有时候会感觉不到你。尤其是冬天,你的手指那么冰冷,抓过来焐在手心里,要等好久才会有有一点点温度,总会觉得你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冷血动物。”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快要和他们一样了,赚钱,存钱,买高档货。两个人谈恋爱,谈到没有话说的时候就讨论结婚的事;结婚以后再没话说了,就生个孩子。孩子是个永恒的话题。
为什么家庭需要孩子?不是因为爱他们,谁知道自己生出来的是男是女,又是个什么模样?要是生出来的是个怪物,是个残废儿,弃婴的事也不在少数。所以不要说什么父爱母爱多么伟大,那是后天的事,不是先天的。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应该是无条件的,只要他过得好,过得开心,自己也会很开心。可是父母对孩子,嘴上说着爱,却又提出种种要求,最常听到的就是要光宗耀祖,照耀他们的面子。
两个人在一起,最终还是无法改变寂寞,虚弱的他们需要一个点。三点构成的平面最稳定,这是几何学上的公理,也是生活的公理。
她一个人,是软弱的,软弱到随便接受了谁都可以,软弱到随便接受了哪一种生活就无法掉头而去。
逆来顺受,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
7
越来越多的笑开始瀑出来,人群的欢乐一次次冲击着她。
她不想随了他们去。
只有他了,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歌手。
他挂好吉他。不知冲着谁,非常疲惫的笑一笑。然后轻轻的带上门,走了。
酒吧的木门厚重,关掉她看他的眼神。
他走得没声没息、无色无味。
人们还是在起劲的说着,笑着,还嫌不够,又加了许多手势。有人注意过那个歌手的存在吗?
至少,他比她坚强,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声音充满了沧桑,落寞的,却不绝望。就好象在自己的世界里走累了的旅人,坐在路边歇歇脚时的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静静的流淌在她的心里。身和心都安静了,她开始放松。
冬天的晚上,她一个人睡在被窝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体验。因为冷,所以蜷缩自己,血脉不畅,一直到早上都是手脚冰凉。如果咬咬牙伸展开自己,会一点点暖和起来。
现在,就是那么一种暖暖的感觉。她的鲜血,从她的心脏里流出来,在身体里流动着,再转化成温暖,深深的包围住她。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的温暖。这个冬天她不会再冷了。她甘心落入他的声音里。
他的脸,她也想仔细的看一看,却看不清楚。他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还有迷离的酒吧的灯光,打乱了阴影,幻糊了轮廓。
他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她还不知道。
但她想抓住他。
这样的念头,她也会有么?她感到吃惊。
从小她就知道,越想要的东西,越是得不到。
那时住在大伯伯家,她想看电视,但是只要她说了出来,她就一定看不成。他们会提出种种要求,比如说,你再去做几页几页习题。或是,先把盆里的衣服洗了。
《西游记》重放了多少回?她只听熟一首主题曲,还是因为隔壁人家老放老放的。
几次以后,她绝口不提。
她开始藏起自己的欲望。他们要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不会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了。没有得到也就没有失去,心里也不会太难过。
在学校里,要是有人想嘲笑她,她会抢先说,是呀,我就是这么老土,我嘛,丑八怪一个。她先说了,别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她的性格,就这样一点点变掉了。
藏着,瞒着,慢慢地,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自己,又是怎样的一个人,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可现在,她突然很渴望他,渴望看他笑,渴望他的歌声,而且很想知道,他是天生这样忧郁的吗?除了音乐,他还需要什么?需不需要一份爱情?
上午7点,非洲金盏花开放。
上午8点,鼠耳山柳菊开放。
下午5点,白香水百合合闭。
下午6点,夜樱草开放。
Andthesethingswhichlivebydying.
每个人都要生着,每个人也都要死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多给自己一点快乐?
她原本以为,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一丝涟漪。她以为她遇见了哲明,就是尘埃落定,这一辈子,也就那样的情节。却原来,心底里的那汪湖水,深蓝的湖,没有干涸也没有见底。
现在心动了,湖水渗出来,渗到她的皮肤上,皮肤光洁;渗到她的眼睛里,眼睛湿润;渗到她的黑发间,黑发愈黑。
她开始想,要是从来都没有哲明这个人,没有结婚这件事,该有多好。
“恨不相逢待嫁时。”短短七个字,道出多少绝望。
8
西渡一个人背把琴来到上海的时候是阳光明亮的9月。
转眼,冬天就到了。
朋友介绍他到这家酒吧来唱歌的时候他并不能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秋天的阳光照耀着他们。彼此互不相识。现在我们可以说是一段爱情在等着他,或者是他在一种不知不觉中等待着,等一段3个月后发生的爱情。
这段时间的灵子,又在干什么呢?
让我们来看一看她那个月的工资单。
9月,工号04004,基本工资1980元,加班津贴756元。按照一个小时18元的加班费来计算,她多干了42小时;按照一个月工作22天来计算,平均每天她都会在公司里多呆上2小时。(说明什么呢?)在那个9月,虽然她有未婚夫,但却没有迫切下班的心情。
她没有爱情。
她并不知道那时他经历了长途跋涉来到了这个城市。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悄无声息的走。谁能看见自己的明天呢?
在暗中,谁的主使呢?他们一步步地走向对方。
她对他有渴望,却还顾忌着另一段感情。所以她并没有一下子站到他面前。
12月的上海,还是不太寒冷。那天她准时下班,她并不习惯那样早的下班,但是从明年开始,没有项目的人都必须准时下班。公司的经营不景气,老板开始试图节俭,从1小时18元的加班费开始节省。
时间还早,她不想那么早回家。
她决定随便走走。
广场上人来人往,音乐喷泉的水光,映亮许多张表情,有人不时看表,有人忙着接手机,有人不停的拨号。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地方拨了号码,然后在这里,就有人去接受,接受一些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讯息?而在这里听不见的铃声,又会在怎样的地方响起呢?
她没有手机。没有手机的原因主要是她太喜欢手机,偏偏这玩意儿不断的背叛,它的不停进步益发显出她的一成不变来,她无法遏制自己的喜新厌旧,只好没有。这是一种消极的抵抗,抵抗诱惑。
所以,空即是色。
还有好多次,她拨打哲明的手机时总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移动用户已关机。”
冰冰有礼的拒绝,透着一丝狠。
所以,关门关窗与关机是完全不同的。前者代表一种姿态,等待被敲响的姿态,而后者,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一点回旋没有。
从广场往左直走,是一个五星级大酒店。衣香鬓影的世界还不属于她这个小白领,所以她只张望了一眼,没什么向往。
酒店旁边有个小小的水果铺子,她买了两盒槟榔。青色的果子,拈一颗放进嘴里,有微腥的汁水密密的渗出。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槟榔象个雏妓,青涩的时候已有藏掖不住的风情。嚼完槟榔后再抽根烟,是要飞起来的感觉。就连最苦涩的上海啤酒,入口都是香甜的泉水。
孤独的夜。她还是在路上。
9
快8点了。他准备唱歌。一如往常。
在这间小小的酒吧里,他的工作是从晚上8点开始唱歌。每天2小时,60元钱。不多也不少,刚够他一个人花。
酒吧的主人不常来,因为还是个在校学生。所以老板的娘就是标准的老板娘了。
不能说酒吧的装修很好,因了没什么经验,甚至有些不伦不类。既有仿蒙克的油画“Shout”、又有洋洋喜气的大红福字,还有虎牌啤酒的促销海报。老板娘一身中式棉袄,团团的眼眉,倒是别有一番贵气。
他在上海,并不是很快乐。总在每个深夜做噩梦,梦见自己失去了一切,摊着一双手,苦着一张脸,想喊又喊不出。于是在清醒的白天,他将这股怨气统统发在对上海这个城市的不满里。他抱怨这里的小资情调太浓,抱怨这里的姑娘太矫情,抱怨这里的本地人对他们不够宽容。
“爱情象鲜花它总不开放,欲望象野草疯狂地生长”,在上海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城市街道上游荡,他心里的许多美丽想法,越来越远,都有些够不着了。
幸好还有摇滚乐,可以用来歌唱内心脆弱的幻想。
走到路口往右拐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的一个下意识行为。
这并不是一条她应该回家的路。
欲望悄然生长在夜晚。
她放慢脚步。
走得有些累了。
路的左边有一家图书馆,已经关门了。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很多时候,他都在这里打发时间,倦了,在大厅的沙发上打个盹。醒过来了,就在公共阅览室里看看书。
路口有蓝蓝白白的罗森。
这一天以后,有很多个晚上,她都会静静的坐在酒吧角落里听他唱歌。他10点钟下班后,他们就一起去这家罗森买热热的熬点吃。他捧着盒子喂她喝汤,她叉白白胖胖的萝卜给他吃。头并头的相亲相爱。
她还是不停的往前走着。
就看到了那家酒吧。她想起了,就是这个酒吧,几天前她曾经来过一次,和哲明一起。
她想起了那个有一头长发,不断落下来,遮住眼睛的年轻歌手。
要是他不在,我就喝点什么,再歇歇脚。然后,我要好好和哲明一起,把这一辈子过掉。她转一转左手中指上的金戒指。
戒指很大,而且是她最讨厌的金色。哲明给她戴上的时候,她都可以不说什么。
老练的售货员就知道,一个不挑剔的顾客,通常也不会掏出钱包来。
她还没有推开门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在里边。
“让我彻底安静
好象社会离我已远
不再有语言
也不再有人烟
我要对着大自然微笑
对着山去呼唤
使我只能听得见风声
和我的回声……”
她被这声音震住。
总有些东西,可以真正真正感动我们。一首诗、一幅画、一声叹息、一个吻……或者,一支歌……
寒冷的夜晚,渴望冒着热气,她想看一看,看一看那双眼,人群中孤单的眼。
她推开门。
又来了一个客人,他习惯性抬一抬头。
她靠着门,泪就这样滑下来,无声无息。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她真的不漂亮。脸色也很苍白,与她的年轻并不合适。有谁能从一张脸上看出时间的痕迹,听到故事说话的声音?
他的气质,更象一个忧郁的年轻孩子。爱情、遗弃、无眠的夜晚、新鲜的刺激,动荡不安的漂泊,居无定所的生活……想都想不清楚。所以眼神,迷茫着。
她问吧台里的服务生,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在台上听见,冲她笑一笑,破天荒地回答她。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灿烂而诚恳的咧开嘴,好像只有18岁。
他告诉她,这首歌,叫做《觉醒》。她从此喜欢上了“地下婴儿”。虽然他们的歌并不多,虽然她之前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名称。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之前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和他也从来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可是一首歌后,他们都对对方产生了兴趣,最终相爱。
她后来很多次的想起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这个城市发生了很多事。有人邂逅,有人分手;有人喜得贵子,有人痛失爱妻;有人呱呱坠地,有人哀哀离世。
而他们,相爱了。
那其实是一个月圆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