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很有礼貌的退出,随手带上门,一边说着,“我等会儿再上来。”
门再开时,局长大人,教授太太都穿得很衣冠楚楚了,只是脸上都有了一丝尴尬,忙不迭的让座、倒茶,威严风度尽失。
常德自是从从容容,把来意说明。
顺利过关。
只是有一个条件,也算不得十分苛刻。
“你也知道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一直很想出去看看,我们也很支持,希望你有这个心理准备。”
那时她的法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
他从来都没说过“为了我,不要走,留下来”那样的话。既然喜欢她,她高兴,他才高兴。而她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出去看看。
“如果我开口让她留下来,她会的,但是她一直都会有一件事是不开心的。我不希望她有不开心的事。”
对她的父母,他也这样说。
11
送文走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
他安慰她,“你现在抬头看天空,天空是灰的。等会儿飞机飞上天,飞过云层,你会看到晴朗的蓝天,棉花糖一样大大的白云。”
为了送文,他托了大学的老同学办特别通行证。
老同学看他的眼神就象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怎么那么傻,十个出去十个回不来!隔壁班的阿五记得吧,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跑到这儿来托我帮他办通行证。两个人站在舷梯下拥抱在一起。女孩子是去澳大利亚,临走的时候哭得都喘不过气了。后来怎么着,去了一年,一点音信没有。”
说归说,还是拿了表格来,问他要到哪里哪里,一个勾一个勾勾下去。
最后一个地点是机舱里座位旁,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送人送到这里,也太伤心了。我怕她受不了。”
他们在机舱门口吻别。
那时她还只是他的未婚妻。
他很用力的抱住她,希望她能记得他怀抱的温暖。
她去放行李。她一转身,他就走了。
急急忙忙赶到停车场,坐在自己的车子里,等着看飞机起飞。
她后来写信告诉他,那天东西多,人又多,一走到自己座位,放好行李,她就奔了出来找他,他已经不在了。
飞机起飞后他还是坐在车子里不动。
他打电话给她。
“对不起,您所拨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只能送你送到这儿了。”
“对不起,您所拨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一个人在外国,自己当心点。”
“对不起,您所拨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但愿这不是我最后一次送你。”
那时他的左手中指上已经套了一枚小小的白金戒指,是他们的订婚戒。
12
文的签证指导是他给她做的。
“签证官最忌讳的问题就是你这样一个年轻女孩的移民问题。
所以你要这样跟他说,
‘我现在有很好的男朋友,我们已经订婚了。他是国家公务员,现在他做得很好,象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国外发展的。
我大学里念的就是法律,我进修回来以后,他会帮我铺平道路的。在国外,我不会这样一帆风顺。’”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签证官会问你,‘既然你是学法律的,又想继续进修法律,你应该去美国、英国。’
你要这样回答他,‘我从小都向往做律师,我曾经向美国、英国提出过申请,但是他们怀疑我的诚意,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想法国也许会给我这个机会。’”
她去签证那天,他在外面等。
她进去谈了45分钟。
出来后跟他说,有35分钟谈的是“他”和“她”的问题,她说她被问得脑子里一团糟。
他放心了,拍着她后背说你一定能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团糟就好了呢?”
“脑子里一团糟,说明你已经没有你的思想了,你说出去的话都是我给你灌输的,而我替你准备的话都是签证官想听到的。”
10天后法国领事馆就打电话给文,通知她把护照送进去。她是他们那批人中第一个拿到签证的。
后来文哭着问他,“如果面试前你拉住我,我犹豫一下,说不定就不会去了。”
“你一心要出去,你父母都把这件事看得很了不得。我要是想抗衡,是跟一个群体在抗衡。我抗衡得了吗?”
那些天他一直陪着文。
99年的1月31日,他在她家陪她说话。
家里就他们两个人。电话铃响,是她远在广州做生意的姑姑打来的。
姑姑的声音很大,他隐隐约约听见。
“你能出去念书,是我们家的光彩。
钱不够,跟姑姑讲。
这边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了结了,到那边再找个好的嘛。
你在那边混好了,以后别忘了把你妹妹也弄出去……”
文挂上电话后有些沉默。
他提议出去走走。
“我们分手吧。”他不看她惊异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长痛不如短痛,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比我好的人也很多。
你家里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既然你家里都反对,我不想平白无故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
现在我们的感情这样好,终止的话也是在一个很美丽的阶段。”
她哭着拉住他,“我们结婚吧!”
“不行。”他斩钉截铁。“你的家长全部都反对,我不想要一个没人祝福的婚礼。
而且,所有不了解这件事的人都会觉得我这样做很卑鄙。
还有我的社会地位,如果你过了几个月又后悔了,跟我解除了婚约,我的领导会怎么想?一个人,对自己的婚姻大事都那么草率,谁还会相信我可以做大事业?”
“你一点都不相信我吗?为什么我还不想退的时候你就先退了?我们应该站在一起的。”
“这样吧,我给你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你也可以对外面的世界有个大概的了解,到时候你再决定,和我在一起值不值得吧。”
“那我们今天先订婚吧,我不想失去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比你对我更好。”
这个瞬间,是美好的,但是一样会过去。
这一天,是他生命中一个太重要的日子。他甚至拿了它做自己电脑的开机密码。
文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就感叹,“我们都回不去了,对不对?”
只不过留下了一个见证,见证曾经有的幸福时光。
如果他知道,她出国了,终究还是会离开他,当初他还会不会这样放她走,跟自己的幸福作对?
13
她走后整整30个小时都没有消息。白天对他也是黑暗。
终于她来了电话,说她已经住进了宿舍,说那层楼里还住了两个黑人学生,她有些害怕。他当然是安慰她,说黑人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很多都是很善良的。最后她跟他说,她发了一封E-mail给他,发到他们共同的一个朋友的信箱里。
E-mail是什么东西,听说过,具体派什么用场?不知道。
文走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机关的科长,每天看看社论打打电话,一天就过去了。根本不知道电脑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
十足一个电脑盲。
他学了三天,已经游刃有余。
在24小时内他自己配了一台电脑。
第一封E-mail他这样写:
“你好吗?快乐吗?从昨晚的电话听来,好象挺好的,挺快乐的。呵呵,好!好!”
从此每个星期都发出三封E-mail。
用最薄最薄的近乎透明的双线报告纸写信,正反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写就是4、5张。10天一个来回,一次就是20几元。
她喜欢看《环球时报》,他就半个月发一份国际特快专递,还附上了他为她做的《申江服务导报》的剪报。每次都要用掉200多块钱。
书、法英词典,有求必应。
放暑假的时候,她回来了。
他没有提结婚的事。
她住在他那里。两个人整天窝在家里看碟片或是,坐在阳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为她做饭,她为他洗衣。
是她先开口了。
“你爱我吗?”
“不用我说吧。我想我的行动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我有权利问这个问题吗?”
“就算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也一定要嫁给你。
下个月的今天,我们去登记结婚吧。我还想过一个月的单身生活。”
结婚,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啊,有气球、有捧花、可以穿上美丽的、大大的、洁白的婚纱,文喜欢层层叠叠的白纱圆蓬裙。
那一年,她二十三岁,他31岁。
他侧面的阴影沉重地衬托出她想象的轻盈。
婚房就定在他刚刚分配到手的一室大的小屋里。那时房间里只有最最基本的家具,墙都没有刷过,基本上就是个毛坯房。
临走的时候她答应他,每一个寒暑假她都会回来。
“我好想裹一块头巾和你一起刷墙。”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宽宽的后背上摩挲。
他一个人设计,将来两个人住的,爱的小屋。
房间不大,他去买了一张中间可分的Kingsize的大床,堆满慵懒松散的靠垫。床前铺一块白色羊毛地毯。两个人躺在床上,翻几页闲书,说几句闲话,应该是很好的享受。
房间的基本色调,他定成红、黄、蓝三色。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一个小姑娘。
买来很多毛茸茸的玩具,东仍一个西扔一个,这样,他的小公主应该不会寂寞了吧。
墙纸用的是小格子花纹,卫生间是用白色和橙色的瓷砖拼成的,而厨房,大多数是他呆的地方,不锈钢餐具、银色橱柜,简简单单,方便就可以了。
装修完,他角角度度拍了照片,特快专递过去。
她回信说好,说家是给自己住的,不是给人观赏的。这样的小屋子,是童话里的小屋,是属于她的。“你就是我的天空,哪里的天空会比你身边的更好呢?”
14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文的法语也读得差不多了,开始申请学校,不知为什么,连连受挫。
他想起她小时侯曾经学习过几年的绘画,心里一动。
因为公事的关系,他认识了一个画家。画家旅居德国已经有些年头了,画一些色彩疏淡的抽象画。据说他的画很好卖,都是犹太商人买了去收藏着。
画家很有钱,就办了一个贵族学校,专门教多媒体设计。为此还专门来了一趟上海。
这个项目正好是他一手负责的,他跟画家谈了一个下午,答应替画家推荐一些有才又有财的留学生。
推荐的第一个留学生就是他自己的太太文。
画家做了担保,文就从法国飞到了德国。
都说艺术是无价的,学费却有价,而且昂贵至极。
本来常德可以不管,但他想,自己已经是她的丈夫了,不好意思再要文的父母来承担。
每个月要给文寄去2000马克,再加上自己的生活费,一个月最少要赚到1万块。
机关单位,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一千五百块,怎么够?
常德辞了职,毅然下海,靠了那些旧时的关系,很快的,他撑起了一个广告公司。
招进来的第一个员工就是做兼职的灵子。
这个概率其实是很低的,1600万人口,1/1600万的机会。
吃过一餐饭后她知道了他的妻子在德国念书。
一个留守男士,没有孩子的吵吵闹闹,也没有可口的饭菜。等他回去的只有一室的黑暗。
他知道了她的男朋友是一个吉他手,靠跑场挣钱。
从那以后,但凡没有工作的晚上她总会盛情邀请他和她“一起去泡吧”。她说的是那么自然,他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太好吧,会不会影响你们?”的话了。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西渡闭着眼睛。整整2个小时,他始终这个姿势,不曾抬起头,看一看角落里的她。
她的眼睛是纯洁的,并且散发着动人心魄的光,但是常德看见那光,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渐渐暗淡下去。
西渡能感受到灵子的爱吗?
而文,是不是又知道,他现在的这种孤独?她是不是知道?
真的心痛。
灵子就好象是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在外面东看西看了一大圈后,带着满身的故事满身的伤跑回来。他觉得她和自己很亲。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认同她。
可是又能怎样呢?
自己已经为人夫,虽然文出国读书,已经走了整整两年。
他无法遏止自己不想灵子。
他喜欢她,是因为有得一比。自己的妻子比她大1岁,却迟迟不愿进入社会,出国这么长时间,连一分钟的工都没有打过。艺术专业又是无止境的,可以一直读下去,一直不用毕业,他每学期替她缴昂贵的学费,还要负担她不菲的生活费,不是不怨的。
他心里渴望妻子能象她那样独立自主,省却多少心事。何况她并不是一副咄咄的女强人模样,尤其那笑,是那样的温柔。
但是根本上,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常德很清楚,自己没有艺术上的天赋。他有的,只是从书里看来的。
书里说这部电影好看,是大成本、大制作,他就买了DVD回家看,看完一样的对人宣扬,“这是一部大成本、大制作的电影,十分好看”;
书里说这幅美术作品是跨时代的,意义深远,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却牢牢记住了那段评论。
他记得灵子轻轻的嘲讽他,“你自己的意见呢,有没有?是你看它们,还是它们看你?”
我们是同事,很好很好的同事。我会让她永远相信这一点。常德在心里发誓。
有时也看见她对着电话哀哀,挂上电话后泪水一层接一层浮出来。他心里泛上的竟是丝丝的酸楚,不忍心看她这样,站起身,走到她身旁,递上一杯热咖啡。她胡乱喝下,昔日俏皮坚毅的眼神散乱。
他一言不发的提了包回家。他不能乘人之危。
转天看见她,老样子坐在那儿,似乎不曾发生任何。
他们还是上下级的关系,没有逾越。不是没机会,是他不忍再伤害她,自己已是有家累的人了,能给她什么呢?什么都是空的。他不想有一天她对牢电话,对他哀哀的哭泣。
无法靠近,也无法抗拒。
所以没有行动。所以只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