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微笑是真心的。
也许他需要一个晚上来诉说,这不算是什么特别难办的事,她愿意给他。
“很多时候她都很善解人意,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在晚上十点多钟。我问她,‘那么晚跑出来打公用电话,不害怕吗?’她说不怕。那时候已经快初冬了,我再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她说六七点钟的时候你会很忙,我十点钟打给你,你也应该应酬完了,就不会敷衍我了。”
“你是怎么向她表白的?”小音看着幽幽的烛光。
“我对她说,从今天开始,我会让你有一种被人喜欢的感觉。
那天她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抽烟,是她先问我,她说你这么晚回去,不要紧吗?
我说,有什么要紧的。
她说,你有没有喜欢过谁?我说,你是指初恋吧,有啊。”
8
“我初恋很晚,是在大学才开始的。
是在军训的时候我见到她,她是另一个系的,说不出来是哪里让我心动了,反正就忍不住看她。
星期天晚上我们在大的阶梯教室点名集合,我没在人群里看见她,找了好几次,还是没有。
后来整队的时候我就大着胆子问了她们连的另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我在学生会见过几次,混了个脸熟。我说怎么今天晚上大眼睛没有来?
她的眼睛很大,皮肤也雪雪白。
听她同学说她生病了,请了病假。
那时我们军训的地方在青浦野马浜。第二天是星期一,中午吃完午饭,我就请了事假,骑自行车从吴淞镇张华浜、长江路一直骑到威海路,到那儿已经四点多钟了。
敲门,她不在。我就站在门口等,等到她回来,她看到我很诧异,我就问她病好点了吗?她说,我好象不太认识你嘛。
我没说什么。再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她说明天就回去。
我就掉转车头再骑回去,在晚上7:30点名前再赶回了学校。”
“那后来呢?”小音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他。
知道过去是一种惯性,本能的,知己知彼的惯性。
他现在是活在过去呢?还是过去的过去?
“后来我们就恋爱了,从三岔港轮渡站到学校有20-~30分钟的乡间小路,没有路灯,那就是我们的‘恋爱之路’。
但是她的父母一点都不喜欢我,所以后来还是分开了。
后来同学聚会,别人问我,“你现在和她还有联系吗?”
“听说她好象吃安眠药自杀过。”
我回去后就给她打了电话,是她母亲接的,说她不在家。她母亲没有听出我是谁,我也没说。
我又打了她的拷机。
她很快回电了。
“你好吗?”
“你怎么想得起我?”
“你好吗?”
“你想过再也看不到我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结婚?就问她,
“你方便吗?方便的话出来聊聊?”
“方便。什么意思?”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碰头,她一身黑。
“你穿黑的,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黑色,说是老气。”
“我在为自己戴黑纱。我两个月前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真怀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父母为她介绍的男朋友是很有钱,可是疑心病很重。
打她手机,一定要问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听见背景声音吵了,就要问长问短,生怕她和别人出去玩。
她大学的同学聚会,他们去看电影。她回去后他就问她,谁坐在她旁边?说过什么话?如果是个男人,就问她,你为什么会选择和他坐在一起?就算旁边是个不认识的男人,他一样很仔细地盘问,电影院那么黑,他有没有碰过你?什么部位碰到的?
以前她和我好的时候我送给她一只大大的布老虎,怀里抱一只小老虎。她很喜欢,说话时就总抱在怀里。
他有一天突然发火,、“我知道这只老虎是你以前的男朋友送给你的。你既然那么喜欢抱它,你怎么不去抱他?”
逼了她用剪刀剪碎,扔掉。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提出分手,他大发雷霆。
那时他们住在六楼。
她理了东西要走,他突然拿了一把刀扔在床上。说你要走,我也不活了。
她还是坚持。他一把架起她,把她放到六楼阳台外面,说,要是你还是坚持走,我就放手。我也会跳下去。
她吓得连哭都忘了。
实在没办法,觉得这样下去,生不如死,她就吞了安眠药。后来还好救活了。”
他用双手撑着头。
“那她现在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
小音接下去说,“我相信她不会幸福了。因为她不可能再有纯真的感情。
她会自暴自弃,因为她预感到她的将来不会幸福。”
他诧异的抬起头看着她。小音相信,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的看她。
“那么那个女孩呢?”她提醒他。
总是要回忆过去的,就一次性回忆完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早结束早开始。
“谁?”
他一下子回不过神。
“那个女孩子呀。打听你初恋的,在你公司实习的,电脑老是要死机的。”
“哦,她!”
9
“你知道吗?上海有一年评选‘情爱之路’,冠军是余庆路。
别看上海表面挺热闹非凡的,还是有几条安安静静的小马路的。余庆路就是其中一条。仅仅因为静谧还不足以当选,它更是幽静中有品位、不阴森。有很多恋爱故事都在这条路上发生。
她说以前不知道这条路,想走走看。
我们就去了。
秋末吧,小道两旁种满法国梧桐,树叶被风吹落,铺满整条人行道。路旁的一栋栋房子有着红色的瓦顶,窗子的两边有藤蔓般卷曲而上的柱子,小小的突出的铸铁阳台上,攀满了微微发黄的长春藤。
那天她穿了一件什么衣服呢?我不记得了。好象是裙子吧。
一路上她都没怎么说话。
我只记得她问过我,‘你说以后,是我会甩了你,还是你把我甩了?’
我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你那么单纯,我都已经在社会上混了,怎么会欺侮你?’
‘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我要什么你都可以给我,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不想你做我的伤口。’
那天很冷,路的尽头有一家饮食店,在卖鲜肉大包。
我们就说到了吃。
她说她不喜欢吃西餐,因为吃西餐麻烦。要拿把并不‘削铁如泥’的刀把肉排切成肉块,不可以索性抓起来啃。喝汤也很烦。这么一小碗汤,拿把调羹从里往外舀,要舀多少勺?捧起来喝,还不是几口的东西?
她说她最喜欢吃牛肉拉面。‘一大海碗,暖暖的,胃暖了,心也暖了。’
再走到这里的时候她提出要吃包子。
我买了两个包子给她。
‘人生有这样热气腾腾的鲜肉大包子,我觉得幸福。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的,热气腾腾的,平凡的生活。”
“每一个故事,开始或结束,都是在路上,人在江湖,谁也逃不脱的动荡。”
小音想,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疲惫了。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走;有人随身带一把小椅子,想坐的时候再坐下来;而有人是坐在椅子上移动,走多远都离不开那把椅子。
这样的椅子,可以任意变换形状、颜色。
这样的椅子叫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摇滚。太吵了,吵得我受不了。她走了以后,我也喜欢上摇滚了。现在的摇滚好象好一点,零点的吧,还是可以听听的。”
“有一次我在淮海路上看到她,就是在42路车站那里。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了。
以前的淮海路没有襄阳路服饰市场,还是可以谈谈恋爱的。现在,只是一条商业街而已。
而且那么多孩子,穿得怪里怪气的,那么小的孩子就两个两个地谈恋爱,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她和一个男孩子手拉手一起走,就这样慢慢地走过我身边。
我忍不住喊了她的名字。我觉得还是挺大声的。但是周围很吵,她没有反应,继续和她男朋友一起手拉手走。
我总觉得她是听见了,只是她不肯跟我相认。她看上去很幸福,走路的背影也没有变,仍旧是摇摇摆摆的,象一只学走路的小鸭子。
我没有再喊她,何必为难她呢?再说,她就算和我打招呼,又能怎么样?
正好这时候42路车来了。我上去后站在门边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再看她一会儿。
车子路过他们身边,她抬起头,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可是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神色,也不是我形容不来,是我根本没看懂。
车子往前开,我们就这样一直互相盯着对方看。她的手还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牵着。
后来看不见了。
后来又遇上了红灯,车子停了下来,我又看了她一眼。
路上那么多的人,熙熙攘攘的,我还是觉得孤独。那么多人,我一个都不了解。就连这样一个我曾经抱在怀里的,每一个神情我都熟悉的人,都是我的陌路人。”
“是否一颗星星变了心,从前的月光,也全都给抛弃?”王力宏在新歌《唯一》里拖了很无奈很累的音调唱。
既然变了心,当然是完完全全的陌路,只不过就和当初,两个人未曾相遇时一样。
谁会去怨恨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呢?
10
“有时候我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爱过我。
华山路广元路那儿有两个很好的外烟摊,第一次居然是她带我去的。那时她对我说要抽遍每一种烟,我还笑她的好奇,但是我答应她,一定会让她如愿的。
买完烟,她就拉着我,大模大样混进旁边的交大校园,窝在教学楼的阴影里。
她倚在墙上,在一明一暗里发呆。我看着她。
真奇怪,我不抽烟不嗜酒的,平时也很讨厌女孩子拿香烟,象什么样子呢?可是我就是不舍得说她。
我只跟她说过一次,说多抽烟对皮肤不好。她笑笑,说反正已经有人要了,怕什么。
我就说,那随便你吧。不过在单位里不要抽。另外,以后看见我爸爸妈妈也不要抽。他们是老法人,接受不了你这样的新生事物。
她就笑。
校园里有人弹断断续续的钢琴。然后夜就深了。我再送她回家。走累了,她就随便在上街沿一坐。那里多脏啊,我都坐不下去。
你说,有没有可能真的了解一个人呢?”
“我觉得不可能。”
小音突然对自己有信心。不是都说两个人要在一起,一定要互补吗?他的性格那么温弱,和自己的斩钉截铁,不正好可以一退一进,自成一招吗?
“那要是你和一个人在一起了,想不想和他长长久久呢?还是热恋结束了,就说一声‘对不起,再见’?”
“想啊,当然想,当然会在乎永远。但是爱情总难免挫折,你还得期待明天。”
“期待明天有什么用?”
“期待不可能直接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但是这样一个积极的姿态可以改变你自己,改变后的你会有更多机会。”
“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小音好了。音乐的音。”
“你不介意听我说吗?”
“如果我介意,我还会走了再回来,再一直坐到现在吗?你放心,我只是对你有兴趣。”
11
“她有时候天真的就象个孩子,有时候又很成熟。
有一次我们去人民广场玩,她在路上拣到一个别人扔掉的肥皂瓶。她说你有没有看到过不透明的肥皂泡?
她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吹泡泡。吹出来的泡泡果然是乳白色的,不透明。泡泡飞到一定高度后,就炸开了,散出一缕青烟。
象一个人的灵魂。
我后来仔细想,觉得那就是一种预兆。
我们的爱情故事,原本就是一只肥皂泡,虽然我以为它不是普通的肥皂泡,但它归根结底,还是一只脆弱的、用手指一捅就破的肥皂泡。
她喜欢白兰花。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发现自己在变。她说以前她买花,只是为了自己的心情。可是现在,她是为了身边的人喜欢。
她说,会不会有一天,我活得没有了自己?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连安慰都不会,只好静静地在一旁听着。
她说她喜欢考古。本来考大学想念考古系的,可是考古要加考地理。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知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她说考古是一个揭开神秘的过程。她说她特别想进到墓穴里面,她想回到那个人的年代,听那个人说他在想些什么,又有些怎样的故事?
我说考古哪有你说的那么浪漫?要分析多少筐土,可能才能推测是哪一年的墓。而这分析的过程,就是你的工作,你也愿意?她就不响了。
她很喜欢看侦探小说,尤其是日本的。我就买了一套《金田一少年事件簿》送给她。不知道这书现在还在吗?
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她给我发了一封信。是一首说分手的诗歌,我一看就懵了,打电话给她,她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傻瓜,我没想到你那么笨?这封信要一行隔一行看下去,哪一行就看哪一个字。第一行看第一个字,第二行看第二个字……
连起来看是一句话,‘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一直都喜欢说‘好’、‘不好’。那是她给我的第一个承诺,明确的,也是最后一个。
星期六星期天我去看她,她照样做家教。
我说你就别做了,你缺钱用,我给你。
她说不要。不是自己花力气赚来的钱用得也不踏实。
‘我现在问你拿,你当然好脸色,以后拿成习惯了,等我觉得理所当然了,你就会觉得我是你的负担了。到了那时侯,我已经丧失了自己独立的能力,不是更痛苦?’
她好象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信任我会给她她要的幸福。
我不想让她不开心,就在家里帮她收拾房间,把她换下的大衣服都洗掉。再去菜场买菜,看看她家里缺什么,就帮她塞满。等我都忙完了,她也就回来了。
她给我看她赚的工资,说,你看,又多了50元存款。
我看她赚得也不少,可是对自己却很省,从来没看见她买零食吃。她说她把钱存起来,满了1千块了就交给她妈妈。
她说,“我母亲看到钱了就有安全感,就会笑,我喜欢看她笑。”
她的拷机是我帮她买的,那时很多人都有手机了。她说要什么拷机,以前没有拷机,人不照样过日子?我说那多方便啊,找你也容易。她轻轻笑一笑,
“那是因为我愿意让你知道我在哪里。否则我不回电,有不等于没有?再说老是嘀嘀嘀叫,很不自由。”
“本来这个号码就是我帮你选的,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那就做我们两个人专用的好了。”
其实怎么可能专用呢?后来公司更新联系方式,我就看见她把拷机号码写上去了。
后来她说有一个朋友要和她合租,叫我不要再去了。我们就约在外面见面。
一年四季一条厚厚铁皮样牛仔裤,头发总是会被风弄得乱七八糟,喜欢蓝颜色。
每次看见有糖葫芦卖,就会扯我袖子管,眼里放出光。
我总说她很好养活。”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