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半长不长的发,刚齐下巴,下巴上还有几根没剃干净的小胡子,敞着格子衬衫,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双手随意的落在身体两侧,微微斜着头。
他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灵子迅速的翻看手里剩下的照片,结果发现这张是这些照片里唯一一张合影。他们坐在小铁桥上,桥下有流水,也有粉红的落花。这张照片定下的时间里,它们都还在着。“咔嚓”一声过去后,水仍在往前流,把那些粉红的落花带到了什么地方呢?什么时候它们的粉红开始颓去呢?LUNA和男孩站了起来,他们开始走路,LUNA就走到了现在这里,那个男孩呢?他走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会松开手呢?又是什么时候松开的呢?
“时光一次次的冲击着,终于从他们紧握的双手里穿过。”灵子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那个只露了一次面的男生,他是谁?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不是我不记得了,他的脸已经刻在了我这里,”LUNA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儿。可是他太聪明了,他会想尽办法躲开我的,你说他会不会整过容?”说着,她用手揪了揪自己的面皮。
“不过我有奇奇,我只要看着他长大就可以了。
前前后后算起来,我只和他呆了半年。我不知道他小时侯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他老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现在我只要看着奇奇就可以了,我和他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他永远都会属于我了。”
他,他,他是谁?是那个男生吗?
那天晚上LUNA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还哭湿了两条毛巾。
扶她去洗澡的时候她的脸通通红,懒懒的斜在灵子身上。粉粉的粉象大楼的墙皮那样一剥就掉,东一块西一块的露出里面水泥墙的颜色。她的眼睛黯淡了,象一只冬天的小麻雀,扑腾了几下翅膀,还是没飞起来。灵子好想伸手捅一捅,让它们再动起来。
蜷进浴缸里的时候她抬起眼看灵子,茸茸的睫毛下眼神靡靡蒙蒙,“你不要相信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涂得长长的眼睫毛往下一关。灵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11
LUNA病倒了。
刚开始两天,她发很高的烧,又是过敏体质,不能用药压下去,只能躺在床上用冰毛巾敷。后来发到40度了,灵子送她去医院,她乖乖的任灵子牵着她的手,叫她坐下就坐下,眼神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灵子一个人跑来跑去。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柴胡后她靠在椅子上吊针。头歪在一边,黑黑的发斜披下来,覆住半边额。吊到一半她就睡着了,烧得干干的唇微微张着。
几乎每天下午灵子都会带她去吊针。她们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灵子想,当年大姐怕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在夕阳下的土埂上走,自己的小手胖胖的,指着路边摇曳的狗尾巴草,看到有蜻蜓飞也会兴奋的唤了大姐看罢。
吊针的时候灵子坐在她旁边,跟她讲腿上摊开的杂志上的故事,偶尔也会站起来,出去抽根烟。
“看见一包未启封的香烟,就象邂逅了一个人。”这是LUNA说的。
第1次撕掉一圈透明纸的时候,LUNA还只有18岁。因为他和他的朋友都这么做。在地下室震天的鼓声中吸烟变成了夸耀成熟的象征。点一支烟,烟很轻盈。挥挥手,烟蓝蓝的在光里走S,扑朔迷离的舞动。她用吸烟很好的掩饰了她的羞涩。
“那时大家都很穷,仅有的一点零花钱他都用来买了乐队排练用的设备,所以我们抽的只是一块一一包的绿高乐。
但是我们会想方设法改变烟的味道。把绿高乐卷了烟的那一头浸到茶水里,然后通过海绵嘴狠命地吸一大口,再把香烟拿出来,吹啊吹,许多泡泡咕噜噜地冒出来,等到泡泡冒得差不多了,再点着了吸,味道会好很多,焦油也过掉一层。
不是薄荷味的烟,只要在烟的外面涂上一层白花油,烧起来就有清凉的味道了。”
他离去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什么都没说,也来不及说。他是突然消失的,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来找她。
点上烟,深吸一口,再把窗户打开。窗外的城市已经沉默,淡蓝色的烟雾在暗黑的空气中幻化出曼妙的舞姿,她想起那些重复的日子,还有一支又一支的绿高乐。烟散了,发生过什么吗?甜蜜的海誓山盟、缠绵的耳鬓厮磨,冷却成一段段烟灰。除了那淡淡的薄荷香……
那时她还在念书,也曾经想过拿掉这个孩子,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退了学,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
没有文凭,没有经验,谁肯用她?就算被录用了,工资也少得可怜,连买进口奶粉都成了奢望。
于是选择了现在的生活。
人总说被生活所迫,所累,就因为太有责任感了。
不懂得卸包袱的人,只能背着沉重的包袱走下去。可是习惯了,去掉包袱反而会不习惯。
生活是自己选择的。
没有怨言。
灵子后来学会了抽烟。
第一次从LUNA手里接过剩下的半支香烟抽时并没有被呛到,LUNA就说她是有香烟气质的。但是没什么感觉,灵子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抽烟的人可以从中得到这么多的乐趣,还说“饭后一支烟,快乐似神仙”?
对于抽烟本身,灵子并没有什么反感。女孩子应该如何拿烟倒是留心纠正过,却一直没有学会吐烟圈。因为从来都没有试过真正将烟吸进肺部过滤一遍后再吐出来。
“你为什么要抽烟?你又没有瘾,你是不是觉得这样酷?”
每次西渡见到她抽烟,都会嘲笑她。
他说的没错。
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过去依赖香烟,所以她不会象那些瘾君子那样热爱它。她只是为了燃烧掉一段时间。
医院里是不允许抽烟的,灵子站在大街上,看自己慢慢呼出的烟雾飘啊飘,飘到汽车轮子底下去。
吊完针,通常她们会去公园坐坐。最后一瓶药水吊完的那个下午,她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LUNA望着眼前绿盈盈的草地慢悠悠地说她前些天做过的梦。
那个梦是这样的。
她来到一个跳舞的地方,一个大圆筒当头罩下来,她就在密闭的圆筒里跳舞。她很累,想停下来,可是一个声音阻止了她,说这里的规矩是,除非她停下来的那个瞬间,她贴在圆筒上的双手,正好和外面的一双手位置吻合,否则她不可以停下来。这话刚结束,她的眼前一亮,她看到圆筒外面是有一双手的,可是圆筒很快就重新变回了不透明,她又得开始不停旋转。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那天晚上灵子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大海上漂,手里抓了一块木板。LUNA就在她旁边,对她说,一定要活下去。说完,她就在一个大浪后没了影。灵子一个人漂到了一片田野里。
就醒了。
天已经很亮,灵子一遍遍细细回想那个梦。
两个月转眼过去,再过几天,新学期就开始了。自己也攒下了不少钱,数一数,也有4千多了,灵子开始收拾衣物。自己,应该回家了。
LUNA仍在熟睡,这晨昏颠倒的日子,恐怕她是纠正不过来了。
灵子准备给LUNA留张条,提笔刚写下“亲爱的LUNA,”眼圈就忍不住泛红。
LUNA对她是没说的,她是她们的妈妈桑,平时对她们这些女孩子都很照顾。象谢菲刚开始做坐台小姐的时候,一时也不能很好地适应。有一次硬是不让客人吻嘴唇,惹恼了客人,差点要把她赶出去,换一个。后来还是LUNA出面,连哄带骗,又送烟又喂酒的,客人已经觉得扫兴,但还是乖乖的掏出了小费给LUNA,LUNA一分钱都没拿,照数付给谢菲。又有好几次,几个小姐的酒量不行,偷偷跑出去告诉LUNA。也是LUNA抢了来,一杯杯喝下,喝的时候满面都是笑,一出门就直奔洗手间开始吐……
撇开LUNA是个小姐不说,灵子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好女孩。
犹豫良久,灵子最终只写了一句,“再见,LUNA!”。
LUNA下午起床,习惯性扬声叫灵子,喊了两声没动静,跑到奇奇房里看,只见房间里一地的阳光,床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灵子的睡衣睡裤也不见了。静寂无声。
窗边的白纱帘飘呀飘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她知道,灵子已经不在。
她有她的世界。并且,不会再回来。
LUNA点上一支烟。
18岁那年他教会她吸烟,他走后她却没能戒掉。一日复一日,她抽的牌子换了又换,三块八的中南海,洁白的海绵嘴上有一个个细如针眼的活性炭过滤;德国的春泉,浓郁的香气中带点甜,很迷幻;大卫杜夫的烟盒特别漂亮,她挂在墙上当记事盒;还有一次,在ROJAM门口抽520,她正盯着那颗小小的红心发呆,一个男生穿了马路过来向她讨支烟抽,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菸特有的香气可以传到那么远……
她赚的钱越来越多,她已经很少抽国产烟,“绿高乐”的香气也不在记忆里了。可她仍然寂寞。
她突然意识到,香烟,是不会为她带来长长久久的爱情的。因为从一开始的靠近就已经意味着消失了。烟,终究还是一株毒草,从毒草上开出来的花,再鲜艳动人,还是会伤了她的心。
只是,还能戒掉么?
她一点点撕碎那张留言条。她从此都不用再记得一个叫灵子的女孩,她相信灵子会高兴她这么做。
她们,曾经是朋友。
12
灵子没和母亲打招呼就直接回了家。一见到母亲,就掏出所有的钱。母亲看见,喜得什么似的,赶紧数一遍,不相信,再数一遍,装在信封里,放进抽屉,锁好,不放心,再拉一拉。灵子心里难过,这些钱,可能还不够有些人一晚狂欢的,可是对她们母女来说,却是沉甸甸的,金贵。
母亲的话明显多了很多。倒没怎么晒黑嘛,在学校肯定吃得不太好吧,辛苦你了。灵子只好回答是是是。学校几个食堂都关掉了,就剩下一个中央食堂,菜很难吃啦。母亲立刻说,想吃什么,快跟妈说,妈这就去买。母亲喜滋滋的。
吃饭的时候母亲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就看着灵子狼吞虎咽。灵子其实并不怎么饿,在LUNA家吃得也挺好,LUNA烧得一手好菜,每天还喜欢变着花样烧菜。这么出色的女人,要孤孤单单到什么时候呢?现在她应该已经起来了,看到了自己留的条子,她会怪自己吗?
人都是怕寂寞的。
这些天,老妈一个人早早晚晚的,也没个伴儿说说话,肯定很孤单。
剩下几天,灵子专心陪着母亲。早上起来陪她买菜,装做一点不懂的样子,听母亲介绍各种菜的烧法;中午陪她午睡,到了晚上陪她去街心花园散步,听她讲讲以前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