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经到了除夕,全家人一大早就出动打扫,就连刚刚咿呀学语的朵朵都拿着一块小抹布,屁颠颠地跟在林虎身后。爹爹把长凳架在桌子上,踩着长凳擦拭着房梁,林虎则拿着笤帚和簸箕清扫着桌底床底等边边角角。娘亲在一片油烟之中做着今晚的饭菜。
林虎的祖父祖母早逝,父亲身为家中长子,除夕夜家里的亲戚都要来林虎家吃团圆饭。亲戚们从下午开始陆续地到来,都是林虎的叔叔婶婶们带着一家老小,有的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林虎按照妈妈的指示,按照不同的称呼招待着长辈们,就连朵朵都是不是喊一声含混不清的“树树,声声”,引得大家一阵大笑。
等到夜幕将至,村里升起了一股股炊烟,家家户户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一辆马车从村口驶来,黑楠木的车身由两匹健壮的大马拉着,马车驶到林虎家门前停下,从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人,中等身材,四方脸庞,蓄着一小撮络腮胡,精光微露的眼中透出一丝精明强干。中年人向着车夫道谢,并从袖中取出一两纹银递上。车夫双手捧着银子,再三道谢,才驾着马车离去。中年人伸手梳了梳两侧微微发白的鬓角,昂首阔步地向林虎家走去。
听到门外马车动静的爹爹知道是谁来了,急忙带着大家出门迎接。门口的中年人见到林虎的爹爹赶忙双手作揖,躬身道贺,林虎爹爹则一把揽过中年人的肩膀,笑骂着问候起来。林虎也跟着迎出家门,认出眼前之人正爹爹的胞弟,自己的舅舅林远。林远是这一辈林家人里最有出息的一位,十八岁考中秀才,致仕无望,被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傲然居”聘去当账房学徒。经过自己十几年的打拼,因为颇得东家赏识而被提升到掌柜的职位,这在林家可算是光宗耀祖了。只是自从升任掌柜,一到除夕夜便忙得不可开交,好几年没有回家过,今年不知竟然赶来过除夕。林虎见父亲一脸的笑容,仿佛对此事毫不意外,不禁若有所思。
爹爹拉着林远入席,除夕家宴正式开始。家中的两张八仙桌拼在了一起,原本宽敞的堂屋也显得有些拥挤。林远显然成为了桌上的焦点,叔叔们纷纷敬酒,问询林远近来的情形,林远都微笑着回敬。还有带着孩子的婶婶和阿姨指着林远,要他们以他为榜样,半大的孩子嘴里塞着吃食,含混地点点头。林虎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叔叔,林远注意到了坐在桌角的林虎,向他微微一笑。
随着大家都酒足饭饱,女人们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拉扯起家长里短。林虎的娘亲见到许久不见的老姐妹,话匣子一时也关不住。男人们开始张贴对联,林虎的爹爹鼓动林远一展墨宝,林远再三推辞不过,让人取来文房四宝。林虎手里拿过砚台开始研墨,叔叔们则取来写对联的红纸,平铺在桌上。大家围着桌子站着,林远卷起长长的袖口,道了一声:“那我就献丑了。”沉思片刻,抓起毛笔舔了两下墨,笔生龙蛇,一幅对联顷刻间完成。林虎伸长着脑袋看去,只见上下联是“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横批“辞旧迎新”。书法圆浑流畅,浑厚雍容。大家一片叫好之声,林远双手作揖,道“拙劣之作,实在惭愧。”
待男人们将春联贴好,女人们也将碗筷都收拾妥当,孩子们都跑到家门口放起了鞭炮,一串串鞭炮炸得火光闪烁,漫天烟雾。两张八仙桌又被分开摆放,林虎娘亲和一帮老姐妹们围坐一桌唠唠家常。叔叔伯伯们则围在另一桌感慨今年的生意或是收成。林虎也跟着其它孩子一起放起了鞭炮,这一天,总是每年中孩子们最开心的日子。
随着村中宿老们敲响了村口的大钟,新的一年到来了。孩子们都被家长叫回来,排着队儿领压岁钱。压岁钱原本叫做压祟钱,“祟”在民间的传说中是一种小妖,据说每到除夕夜会来到人们家中,戏弄家中孩童。于是这一天家中长辈都会把八个铜钱穿成串儿,放在红纸包内给家中小辈,晚上当孩子入睡时,将红包放在床脚,祟会因为惧怕红纸和铜钱而不敢靠近,孩子就能平安地度过除夕。
孩子们在各自母亲的带领下按照辈分在门口排队,屋内的八仙桌又被拼成一块,林虎的爹爹身居主坐,左手边坐着林远,其他个人依照辈分依次落座。林虎的娘亲先带着他和朵朵入房,林虎和朵朵一齐向着爹爹磕头,林虎嘴里说上两句早就背熟的贺词,朵朵也跟着含混不清的瞎念一通,桌上传来一片笑声。林虎爹爹笑着摸摸林虎的头:“又长高了啊。”又摸了摸朵朵的小脸蛋,给两人各送上一个红包。
待到给各位叔叔拜晚年之后,林虎怀里揣着鼓鼓当当的红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红包放在床脚,林虎就脱掉外衣,钻进了被窝。
门外众人陆续拜年,然后各自回房休息,家远的亲戚住进了早已准备妥当的客房中,同村的一家亲戚则在道别之后步行回家。屋外渐渐变得冷清了起来,只有林虎爹爹和林远比邻而坐,林虎娘给二人各上来一晚茶。“把林虎叫出来吧。”林虎的娘亲听到这话,双手微微一颤,一双哀求的眼神看向林虎的爹爹,爹爹双眼盯着茶杯,一言不发。林虎娘亲又望向林远,林远作揖道:“嫂嫂莫怪我,此事还由大哥定夺,我也做不得主。”听到这话,林虎娘亲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眼泪,转身离去。
被叫起床的林虎一头雾水,由娘亲领着来到了堂屋。看见了默不作声的爹爹和林远,还有一旁偷偷抹眼泪的娘亲,林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虎子啊,今年你非但没有考上秀才,你的先生还说你不学无术,爱投机取巧,已经不愿意再教你这样的学生。爹很担心你的前程。”听到这话,林虎头皮一紧,这该不会是来责罚我吧,忽然又瞥见一旁的舅舅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心中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更加疑惑。
“虎子,你这位舅舅是有大出息的人,我见你读书没有天赋,又不肯勤奋用功,所以托你的这位舅舅给你在州城谋了一份差事,还不快谢谢你林远舅舅。”
尽管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没有过多的理解,林虎还是立刻跪下给林远磕头。林远急忙起身将他扶起,“大哥所托,这点举手之劳怎敢称谢。虎子啊,只要你吃得了苦,舅舅保你今后能在州城安居落户,娶妻生子。”爹爹又把林虎拉过来叮嘱了一番,什么你这位舅舅可是有大本事,凡事要听舅舅的,吃苦的地方一定要熬下去云云。林虎这才明白自己要离开家,跟随舅舅前往遥远的州城了,心中一阵恍惚,爹爹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随后林虎回到房间,娘亲来到林虎床前,向他细细叮嘱在外面自己要小心,不要像以前一样爱招惹是非,受人欺负了要告诉舅舅,一个人在外边过得不舒心了要写信告诉娘亲云云,说到伤心的地方忍不住掉下眼泪。林虎抓着娘亲的手,替她擦擦眼泪。
娘亲离开房间之后,爹娘房间内又传来一阵哭闹之声,随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林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这几年从书中看到,世界上有高到云里的山,有无边无际的大海,还有雄伟威严的皇宫和杀人震天的战场。最重要的,是有御剑飞行的仙人和各种眼花缭乱的法宝。林虎一直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林虎心中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就这样在憧憬和忐忑中过了一夜,这是这几年来,林虎第一个没有修炼的夜晚。
天刚蒙蒙亮,娘亲就来叫林虎起床,娘亲的眼角红肿着,看上去昨晚又哭了好几次。更衣洗漱完毕后,林虎来到了堂屋,爹爹和林远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桌旁。爹爹面容憔悴,似乎一宿没睡,桌上放着几个刚烘热的炊饼和一壶豆浆。一桌人一言不发地吃过了早饭,林虎的娘亲拿出准备好的两个包袱,在林虎面前打开,把行李一一说给林虎听。然后又打包好给林虎戴上,包袱里是衣物,文房四宝,几本书籍还有一些银两。爹爹又从怀里取出一袋碎银揣到林虎的怀里,林虎想起了那本“道德经”,跑到屋子里将它取出,放进包裹里。爹娘又和林虎叮嘱一番,林远坐在一旁,面露微笑地看着林虎。
“哒,哒,哒”,一阵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车来了”,林远说到,随后起身向门外走去,爹娘也牵着林虎走到了门外。黑楠木的车厢上似乎也沾染着除夕的烟火气,车夫通红的脸庞出卖了他昨夜喝了多少酒。林远从哥哥手中牵过林虎,向着马车走去。林虎一回头,看见了掩面而淇的年轻和一手揽着娘亲的爹爹,爹爹的背好像又弯了些。林虎挣脱林远的手,跑到爹娘面前,狠狠的磕了三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马车。见到这一幕的林远,心中一阵惆怅,仿佛勾起了什么回忆一般。
林虎坐在马车里,拉开侧帘,爹娘还站在门前望着自己,娘亲已经哭泣地无法站稳,瘫倒在爹爹的怀里。“驾!”,两匹高头大马迈开了步子开始飞奔。林虎眼中的爹娘逐渐离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随后是村口的大钟还有挂着的灯笼,还有村前的大枣树。这些熟悉的事物一一在眼前消失不见。
随着这一切消逝的,还有林虎在凡世无忧无虑的童年。这一年,林虎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