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就驾舟出发了。最初,我一出海就朝正北驶去,走没多远,就进入了那股向东流动的急流;小舟在急流中向前飞驶,可是流速没有上回岛南边那股急流那么大,因此我尚能掌握住小舟。我以桨代舵,使劲掌握航向,朝那失事的大船飞驶过去。不到两小时,我就到了破船跟前。
眼前的景象一片凄凉。从那条船的构造外形来看,是一条西班牙船,船身被紧紧地夹在两块礁石之间。船尾和后舱都被海浪击得粉碎,那搁在礁石中间的前舱,由于猛烈撞去,上面的前桅和主桅都折断倒在了甲板上,但船首的斜桁仍完好无损,船头也还坚固。我靠近破船时,船上出现了一只狗。
它一见到我驶近,就汪汪吠叫起来。我向它一呼唤,它就跳到海里,游到我的小船边来,我把它拖到船上,只见它又饥又渴,快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它就大吃大嚼起来,活像一只在雪地里饿了十天半月的狼。我又给他喝了点淡水,它就猛喝,要是我不制止它的话,真的可以喝得把肚子都涨破。
接着,我就上了大船。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淹死的人;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躺在前舱的厨房里。看来,船触礁时,海面上狂风暴雨,海浪接连不断地打在船上,船上的人就像被埋在水里一样,实在受不了最后窒息而死。除了那条狗,船上没有任何其他生还的生物。船上所有的货物,也都让海水给浸坏了,只有舱底下几桶酒因海水已退而露在外面,也不知道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那些酒桶很大,我没法搬动它们。另外,我还看见几只大箱子,可能是水手的私人财物。我搬了两只到我的小船上,也没有来得及检查一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要是触礁的是船尾,撞碎的是船首,我此行收获就大了。
从两只箱子里找出来的东西看,我完全可以断定,船上装的财富十分可贵。从该船所走的航线来看,我也不难猜想它是从南美巴西南部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拉普拉塔河口出发的,准备开往墨西哥湾的哈瓦那,然后也许再从那儿驶向西班牙。因此,船上无疑满载金银财宝,可是这些财富目前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至于船上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我当然无从得知了。
除了那两只箱子,我还找到了一小桶酒,约有二十加仑。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桶搬到小船上。船舱里还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磅火药。短枪对我来说已毫无用处。因此我就留下了,只取了盛火药的角筒。另外我又拿了一把火炉铲和一把火钳,这两样正是我十分需要的东西。我还拿了两把小铜壶,一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把烤东西用的铁钯。我把这些货物通通装进我的小船,再带上那只狗,就准备回家了。这时正值涨潮,潮水开始向岛上流。天黑后不到一小时,我就回到了岸上,但人已劳累得疲倦不堪了。
当晚在小船上安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决定把运回来的东西都放到新发现的地穴里去,而不是放到城堡里去。我先吃了点东西,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岸上,并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我搬回来的那桶酒是一种甘蔗酒,但与我们巴西的甘蔗酒不一样。一句话,这种酒非常难喝。可是,我打开那两只大箱子后,找到了几样东西对我非常有用。例如,在一只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小酒箱,里面的酒瓶也十分别致,装的是上等的提神烈性甜酒,每瓶约三品脱,瓶口上还包着银子;还有两罐上好的蜜饯,由于封口很好,咸水没有进去。
另外还有两罐却已被海水泡坏了。我又找到一些很好的衬衫,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还有一打半白麻纱手帕和有色的领巾。麻纱手帕我也十分需要,大热天拿来擦脸真是再爽快也没有了。此外,在箱子的钱箱里,有三大袋西班牙银币,约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袋里有六块西班牙金币和一些小块的金条,都包在纸里,估计约有一磅重。
在另一只大箱子里找到了一些衣服,但对我来说都没有多大用处。看样子,这只箱子是属于船上的副炮手的。箱子里没有很多火药,只有两磅压成细粒的火药,装在三只小瓶里;我想大概是装鸟枪用的。总的来说,我这趟出海弄到的东西有用的不太多。至于钱币,对我当然毫无用处,真是不如粪土!我宁愿用全部金币银币来换三四双英国袜子和鞋子,由于这些都是我迫切需要的东西,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鞋袜穿了。不过,我还是弄到了两双鞋子,那是我从遇难船上两个淹死的水手的脚上脱下来的。另外,在这只大箱子里还找到两双鞋,这当然也是求之不得的。但这两双鞋子都没有英国鞋子舒适耐穿,由于不是一般走路穿的鞋子,只是一种便鞋而已。在这只船员的箱子里,我另外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银币,但没有金币。我想这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比较贫寒,而另一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高级船员。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把所有的钱搬回了山洞,像以前一样妥善收藏好。可惜的是,我无法进入破船的其他部分;否则的话,我准可以用我的独木舟一船一船地把钱币运到岸上。
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回英国,就是把这些钱都放在这里也非常安全,等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取也不迟。
我们所有的东西运到岸上安置妥当后,就回到小船上。我沿着海岸,划到原来停泊的港口,把船缆系好。然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所。到了那里,只见一切平安无事。于是我开始休息,并又像过去一样照常度日,料理家务。有这么一段短短的时期,我日子过得非常悠闲自在,只是比以前较谨慎罢了。我时时注意外面的动静,也很少外出。
即使有时大胆到外面活动,也只是到小岛的东部走走,由于我确信野人从未到过那儿,因此用不着处处提防,也用不着带上许多武器弹药。要是到其他地方去,只带少许武器弹药就不行了。
我在这种情况下又过了将近两年。在这两年里,我头脑里充塞着各种各样的计划,一心设法逃离孤岛,尽管我自己也知道,我那倒霉的头脑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折磨我的肉体。有时候,我还想上那条破船去察看一番,尽管我也知道,船上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再次冒险出海了。有时候,我又想乘小舟东逛逛西走走。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现在有我从萨累逃出来时坐的那条小船,早就冒险出海了;至于去什么地方,那我也顾不上了。
一般人往往有一种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满于上帝和大自然对他们的安排。现在我认识到,他们的种种苦难,至少有一半是由于不知足这种毛病造成的。患有这种病的人大可以从我的一生经历中得到教训。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正是由于我不满自己原来的境况,又不听父亲的忠告——我认为,我有悖教训,实为我的“原罪”,再加上我后来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才使自己落到今天这样悲惨的地步。当时,造物主已安排我在巴西做了种植园主。如果我自己不痴心妄想发财,而是满足于逐渐致富,这时候我也许已成了巴西数一数二的种植园主了,而现在我却白白地在这荒岛上流落了这么多年,过着悲惨孤寂的生活。而且,我在巴西经营时间不长;就是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我也获利不少。因此我确信,要是我继续经营下去的话,到现在一定拥有十几万葡萄牙金币的家财了。当时,我的种植园已走上了轨道,并且日益兴旺。可是,我偏偏把这一切丢弃,甘愿去当一名船上的管货员,只是为了到几内亚去贩卖黑奴。现在想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要是我守住家业,只要有耐心,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同样可以积聚大笔财富,我不是也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从那些黑奴贩子手里买到黑奴吗?虽说价钱贵一点,但这点差价绝不值得自己去冒这样大的风险!
然而,这正是一般不懂世事的青年人共同的命运。他们不经过多年的磨炼,不用高昂的代价获得人生的阅历,是不会明白自己的愚蠢行为的。我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生性不知自足,一直到现在还不能安于现状。因此,我头脑里老是盘算着逃离荒岛的种种办法和可能性。为了使读者对我后面要叙述的故事更感兴趣,在这儿我不妨先谈一下我这种荒唐的逃跑计划最初是怎样形成的,后来又是怎样实施的,以及我实施这一计划的根据。
这次去破船上的航行回来之后,我又回到城堡里过起隐居生活来。我把独木舟按原来的办法沉入水底隐藏好,过着以前那样平静的日常生活。现在,我比以前更有钱了,但并不因此而更富有,由于金钱对我毫无用处,就像秘鲁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来到之前,金钱对他们也是毫无用处的。
我来到这孤岛上已二十四年了。现在正值雨季三月。一天夜里,我躺在吊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很健康,没有病痛,没有什么不舒服,心情也很平静,可是怎么也合不上眼,就是睡不着。可以这么说,整个晚上都没打过盹。
那天晚上,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思前想后,实在一言难尽。我粗略地回顾了自己一生的历程。我回想起自己怎样流落到这荒岛上,又怎样在这儿过了二十四年的孤寂生活。
我想到,来到岛上的最初几年,我怎样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后来,在沙滩上发现了人的脚印后,又怎样焦虑恐惧,过着忧心忡忡的生活。我也知道,多少年来,那些食人生番经常到岛上来,有时甚至成千上百登上岸来。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当然也不会担惊受怕。那时,我尽管有危险,但自己不知道,因此也活得快活自在。我想,如果不知道有危险,就等于没有危险,生活就照样无忧无虑,十分幸福。由此,我悟出不少有益的道理。造物主统治人类,把人类的认识和知识局限在狭隘的范围内,这正是造物主的英明之处。实际上,人类往往生活在种种危险之中,如果让人类发现这些危险,那一定会使人人心烦意乱,精神不振。但造物主不让人类看清事实真相,使他们全然不知道四周的危险,这样,人们就过着泰然宁静的生活。
我这样想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认真地考虑到这么多年来我在这荒岛上一直所面临的危险。这种危险是实实在在的,可是,我过去却经常坦然自若地在岛上走来走去。实际上,可能只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树,或是夜正好降临,才使我免遭杀害,而且,将会是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的杀害:那就是落入吃人生番手里。如果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把我马上抓起来,就像我抓只山羊或海鳖一样。同时,在他们看来,把我杀死吃掉,也不是什么犯罪行为,就像把一只鸽子或鹬杀了吃掉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犯罪行为一样。我衷心感激我的伟大的救世主,如果我不承认我的感激之情,那我就不诚实了。我必须恭恭敬敬地承认,我之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免于大难,完全是由于救世主的保佑,要是没有他的保佑,我早就落入野人的毒手了。
这些念头想过之后,我又想到了那些畜生的天性——那些食人生番的天性。我想,主宰万物的上帝怎么会容忍自己所创造的生物堕落到这样毫无人性的地步,干出人吃人的禽兽不如的残酷行径。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不得其解。
于是,我又想到另一些问题:这些畜生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他们住在对面的大陆上,这一点不错。但他们住的地方离海岸究竟有多远?他们老远从家里跑出来,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们所乘的船,又是什么样子?我又想,他们既然可以到我这边来,为什么我不可设法到他们那边去呢?
可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一旦到了那里我该怎么办;也没有考虑过万一落入野人手里结果会如何;也没有考虑过万一他们追杀我,我又该怎样逃命。不但如此,我甚至一点也没有考虑到,我一上大陆,那些食人生番必然会追杀我,不管他们来自什么部落,因此,我是绝无逃生希望的。何况,即使不落到他们的手里,我也没有东西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总之,所有这些,我都没有想过。当时,我只是一心一意想乘上小舟渡过海峡到达对面的大陆上。我认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是世界上最悲惨不过的了,除了死亡,任何其他不幸都比我目前的境况强。我想,只要一上大陆,我就会得救;或者,我可以像上次在非洲那样,让小舟沿海岸行驶,一直驶到有居民的地方,从而可以获救。而且,说不定还会碰到文明世界的船只,他们就一定会把我救出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一死倒好,一了百了,种种苦难也算到了尽头。请读者注意。我当时心烦意乱,性情急躁,因此才产生了上述种种想法。而我之因此心烦意乱,性情急躁,是由于长期以来生活一直不顺利,加上最近我上那条遇难船后感到万分失望,所以心情更加烦躁不安。由于我原来指望在船上能找到一两个活人,这样我总算可以找到说说话的伴侣,并可从他们那儿了解一些情况,譬如我目前究竟在哪里,有没有脱险的可能等等。这些都是我冒险上船所迫切追求的目的,可是结果一无所获。所有这些都使我头脑发昏,感情冲动。在此之前,我已心情平静,只想听天由命,一切凭上天作主;可现在,心情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了。
我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整天只想着怎样渡海到对面的大陆上去。而且,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简直使我无法抗拒。
有两三小时工夫,强烈的欲望使我激动得心跳加剧,热血沸腾,好像得了热病一样。当然,这只是我头脑发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