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着要不要趁机跑路的夜长留看了看外面依旧压低的天色,又看了看扶苏一脸不得解脱的模样,往外挪的脚就顿了顿,再想起那日和萧萧一起侥幸活命时亲口答应的条件,还未挪到洞口的脚就走了回来,干脆直接的握住了扶苏垂在身侧的左手,剩下的精神力在夜子安喜上眉梢的狂笑中拧成一股绳,轻而易举的钻进了令扶苏连连蹙眉的梦境之中。
依旧是浓重的血腥气。
却不是上次匆忙经历的梦境。
夜长留不解的蹙起眉头,忍受着空气粘连的错觉,踩着脚下一地腐肉血污,甚至能清楚听到它们在脚下爆开的腻人声音。
阴着脸在一处尚能落脚的台阶上蹭掉鞋底沾染的碎肉污血,夜长留无语凝噎的转头对上被人活生生插在门栏上的无名氏尸体,和那暴突的眼珠来了个近距离的对望,恶心又坚决的扭过头去。
怪不得扶苏折磨起人来心狠手辣,任谁天天生活在恐怖片的场景里都不会好过到哪去,眼下扶苏能安稳的正常活着——除了性格阴郁点、下手狠一点之外,已经算得上一种奇迹了。
皱着一张小脸,沿着血流最多的青石板走了上去,猩红的血迹都已干涸,黑红的颜色挑战着人的忍耐底线。夜长留在原地三百六十度的转了一圈,目力所及处全被巨大地建筑物阻挡,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扶苏如今身在何处。
沿着一路堆积的尸首信步而走,片刻就见了两个尚能直立行走的人影,夜长留暗赞她的运道果真不错,身形灵巧的躲到石墙后面,踩着下面无名氏的尸体,尽职尽责的整个人贴在破败的石墙上偷听。
无论那还没来得及看清面貌的二人中有没有扶苏都好,起码能窃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王子,如今城破人灭,流血漂橹,您心中却杀戮未止,可还有何不满?”一个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语调中也没什么大的波动,仿佛这一城人命也不过是个出气的由头。不难听出其中自然的傲意,远远地飘过来,飘过来,飘过破败的石墙,传到听墙角的夜长留耳中。
在人间地狱般的地方,能听到如此不染尘埃的声音,简直让人疑心是否此刻已经身在地狱。
饶是夜长留也不由得怔愣一下,尚未回神就听得有人答话。
答话之人的情绪远比不上先前那人仙风道骨,哑着嗓子,偶尔夹杂两声绝望的轻笑:“国师大人又懂甚么!哈,您超脱世外,不以物喜不以物悲,我等俗人的心思,又怎能入了你的眼。”
对话就停滞在这里,夜长留谨慎的呆在原地,看着身边所有东西和场景一同模糊的旋转起来,头晕目眩之感过去之后,四周已经换了一副富丽堂皇的模样。
很少有人的梦是从头做到结束的,明明是最想忘记的事情,记忆却在背后把那些悲伤编成一个合集,让人饱览一遍心中最不能忘怀之处。
此处似乎是宫中的什么地方,白日也点着不计其数的琉璃灯,脚下踩着的是异国进贡的华丽毛毯,空气中燃着的是从未闻过的香料,夹杂着阵阵低泣的回响。
“母妃……怎能如此!您怎能如此对儿臣!”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背对着夜长留的角度,趴在雕花大床边沉闷的哭泣着,手心都撰出了血色,沿着宽大的袖口滑落,又被华丽的地毯悄无声息的吸收。
床上躺着的人轻柔的叹了口气,又重重的咳了咳,伸手抚着少年柔顺的发丝,一下又一下地眷恋不舍,脸色透明的仿佛马上就要离开人世。
夜长留眼尖的伸长脖子,发现床上躺着的女子亦是雍容华贵,惨白的脸色却不是因为病痛,而是胸口还未拔出的青铜匕首,在烛光下闪烁着阴暗的光芒。
“母妃……咳,母妃从未怪你。”女子勉力喘息,睁着一双渐渐失神的眼睛,却明亮的让人心惊:“扶苏,扶苏,他是你生身父亲,你……你万万不能……”
床前的少年闻听此言,肩膀颤抖不能自己,语气悲愤至极,却再无一丝一毫的眼泪:“晚了,母妃莫不是以为,这泱泱禁宫是儿臣一个拖油瓶想来就来的地方?”
半死不活的女子猛地睁大了眼睛,其中的光芒令夜长留也忍不住心中一痛,语气急忙的问道:“扶苏,什么……什么意思?”
少年自床边站起,幽幽的叹了口气,居高临下的俯视床上回光返照的女子,任由额头上的手无力的摔回床榻,语气中带了两分无法自控的癫狂:“弑父杀母,国师大人亲自批得命格,母妃又不是从未看过,何苦多此一问。”
床上秀美的女子杏眼圆睁,怔怔的吐了口血,染红了身上那名贵的布料,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她从未细心了解过的儿子,指尖费力的抬起,和声音一起颤抖:“你……你……”
“母妃安心去吧,我会把那人挫骨扬灰,连同他那后宫三千一起。”少年唇角隐约挂着一丝苦笑,伸手去拔女子胸前的匕首。夜长留方才发现,少年手心里的血也并不是什么悲痛至极的自残,而分明是那伤了女子的罪魁祸首。
梦境至此已到高潮,床上的女子无能为力的握着胸口的匕首,努力拖延那么几分钟的死亡,瞪着一双眼睛,把血吐在少年脸上,与其说是遗言不如说是诅咒:“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孽种,逆子!”
少年无动于衷的看着那女子奋力扭动四肢,然后渐渐瘫软下去。他缓慢的伸手帮床上的女子合了眼睛,又从袖中捻了一方手帕,擦净脸色污血,沿着床铺坐在了地上,垂着头,已然俊朗令人难忘的脸上全是诡秘的笑意。
夜长留沉默的注视着眼前无可更改的一切,她并不觉得扶苏开心,恰恰相反,当真痛到了骨子里。想了想,这是第二次入扶苏的梦,尤其第一次还是白日梦,便更加同化了二人的灵魂幅度。
“你说,永远有多远?”话刚出口,夜长留就恨不得倒带重来一次,这叫个什么话题?
瘫在床边的少年版扶苏冷冷的抬了眸子,换来夜长留谨慎的缩了缩。“我好像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