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戴春风是怀抱着“恢复门第、光宗耀祖”的信念走进部队的,心想:干上一阵子,混个一官半职,回到乡里,街坊爷儿们一定会竖起大拇指的。不料想在军队里闯荡了两年,毫无名堂。既没当官儿,当然也不可能发财,依旧是光杆儿大兵一个。于是,他又厌倦了,再也不想干这种无聊的差事了。
本来,戴春风是既有“理想”,又有“抱负”的人物,并且决心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的,但朝中无人,因而也就做不了官。但他在军阀部队里混了两年,以自己所见所闻,开阔了眼界,增加了见识,也混出了胆量。他暗自想到:“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奇迹也是创造出来的。有好多大军阀不都是自己拉杆子,占山头,最后当了大官的嘛!事在人为,只要我肯大胆的去闯,不信就闯不出个名堂来。”
戴春风总结了别人的经验,从中悟出了一点道理:“有好多人都是拉杆子起家,当上了师长、军长、司令的。人家能办到的事情,我何尝又办不到的呢!嗨!当今的世界,只要有人、有枪、有地盘儿,也就有了一切——就是这么回事儿。”
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戴春风下定决心要自己拉杆子,占山为王了。
最初,戴春风邀约了几个知心朋友,经常在一起鬼混。他们昼伏夜出,名曰“劫富济贫”,实则供自己挥霍享受。这样,便由几人——十几人——几十人,很快就发展到三百多人,在地方上成了一股不可轻视的恶势力。
由于有了人,有了枪,也就有了势力。戴春风决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他把三百多人分别编为三个大队,九个中队,冠上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江山县国民自卫军”,自封为“司令”、又分别封了“副司令”、“参谋长”、“大队长”、“中队长”等等。
“自卫军”出没于江山县境各地,打家劫舍,“劫富济贫”,闹得不亦乐乎。
当然,不管戴春风自己如何标榜他的“自卫军”,但当地老百姓当面不敢说,在背地里却都称这一伙人是土匪。所谓“司令”者,当然也就是不折不扣的土匪头子了。
老百姓的议论终于传到了戴春风的耳鼓,他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长此下去,必有不堪之虞。于是,他便召集手下的十几个小头目一起商议。
“各位,”戴春风一声咳嗽,清清嗓子,俨然是一个“司令”似的:“有一件事情,今天想同各位商量一下,看大家觉得应该怎么办?”
“大哥,您是司令,一切由您作主就是了!”
“大哥,商量什么呀,一切都听您的!”
“您是大哥,一切由您说了算,您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大家七嘴八舌,异口同声的拥护之词,戴春风听着,心里感到美滋滋的,但他在表面上决不含糊。
“不!”戴春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关系到我们几百个弟兄切身的大问题,一定得同各位商量商量。”
“那好!大哥您说吧!”
“各位,”戴春风说道,“最近听到老百姓纷纷议论,都说我们是土匪,不知道各位都听到没有?今天就是要商量这个问题,我们今后应该怎么办?”戴春风把问题摊到了大家面前。
“老百姓议论顶个屁用?咱们该怎么干照样怎么干!”
“他们议论他们的,咱们继续干咱们的,咱们有的是人,有的是枪,谁又敢把我们怎么样!”
“不管他们怎样议论,咱们照样穿光的,吃香的,喝辣的,他们吃饱了没事干,随他们议论去!”
一群小头目们满不在乎,七嘴八舌地嚷嚷成一片——当然都是一些无用的话。
“喂喂!弟兄们,请各位静一下。”戴春风说道,“俗话说‘人言可畏’,我们绝不能轻视老百姓们的议论,因此,我们必须认真商量一下,今后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还是开头说的那句话,您是大哥,一切由您说了算数,您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一个小头目大声说道。
“对!我们都是这个意思,一切听从大哥的。您说吧,您说到哪里,咱们就跟着干到哪里,决不含糊!”另一个小头目大声说道。
“好!”戴春风说道,“大家既然信得过我戴某人,我表示诚恳地感谢!现在我就谈我的意见。”
“好!请大哥说吧!”小头目们齐声答道。
“在未谈正题前,我先提一个问题。”戴春风说道,“什么叫土匪?土匪有几种?大家说说看。”戴春风俨然是一个主考官,出了一个看来很平常,却又不太容易解答的问题。
十几个小头目,你瞅我,我看你,都不知从何说起。
会场异常寂静。这样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之久,竟无一人开口。
“哪位先说?”戴春风催促道,“大家都可以说,说什么都不要紧。”
仍然无人说话。
“说吧!”戴春风又一次催促道,“请哪位先开个头!”
“嗨!咱们没念过书,也不知道书本上是怎说的,咱们说不了。还是请大哥说吧!”一个小头目代表大家说了话。
“对!大哥上过洋学堂,比咱们知道得多,还是请大哥说吧,让咱们听一听,也长长见识。”另一个小头目附和着说。
“好!我们听大哥说!”其他小头目们异口同声地赞成。
“大家叫我说,我就说说。”戴春风道,“现在我先说第一个问题,什么叫做土匪?凡是用强迫的手段,也就是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把人家的东西,钱财抢过来据为已有的,就叫做土匪。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叫做强人也好,强盗也好,总而言之,都是一个意思。各位,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戴春风在这一伙人中间,简直成了圣人。
“好!现在我再来说第二个问题。”戴春风说道,“土匪有几种呢?按照我的解释有两种:一种叫做私匪——就象和刚才说的那样,不分青红皂白,不讲任何道理,通过强迫的手段,把人家的衣物,钱财抢过来,你的就是我的;另一种呢,叫做官匪,他们也用强迫的方法,把人家的钱财据为己有,——当然他们所宣称的理由和所采取的手段不同罢了。如‘交粮’、‘纳税’等等。不管什么理由,什么方法,总而言之,也是把人家的钱财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比如县衙门里那一帮人吧,他们就是这样干的。请各位仔细想一想,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大哥说的太对了!”小头目们齐声回答说。
“各位认为我说的对,我就再向大家提一个问题。”戴春风说道,“各位认为这两种土匪哪一种好、哪一种坏呀?”
这个问题又象当头一棒,把大家打懵了。这些小头目们你看我,我看你,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哪一位说说。”戴春风催促道。
“我说,”一个小头目鼓足了勇气说道,“不管是哪一种土匪,都是把人家的钱财抢来作为自己的,因此,都应该是一样的——要好都好,要坏都坏。”
“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的。”其余的小头目们附和着说。
“各位,我说说我的看法。”戴春风说道,“凡事都应该有一个比较,尽管私匪、官匪都是抢了人家的钱财据为己有,但具体情况有些不同——不仅抢的目的不同,而且抢的对象也有区别。私匪抢人的目的是劫富济贫,官匪抢人的目的是养家肥己;私匪是专抢有钱人的富户,而绝不抢生活贫困的穷家,但官匪就不是这样了。他们不管贫富,一律全抢,甚至恰好相反,越是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越是不抢,越是无钱无势的人家他们抢得越凶。因此,我认为私匪比官匪好,而且好得多。各位认为如何?”
“对对对,大哥讲得对。”一个小头目顺着戴春风的话意说,“官匪坏透了,私匪好得很。”
“各位,既然弄清楚了以上几个问题,现在我们正式来商量问题。”戴春风说道,“我们今后应当怎样干——是继续当私匪,还是也去当官匪?”
“官匪那么坏,谁去当官匪哟!”
“他拿帖子请咱们也不干,咱们还是干咱们的。”
“咱们还是干咱们的。”
小头目乱哄哄地嚷了一阵子,一致认为还是应该当私匪。
“我来说一说。”戴春风说道,“我认为我们今后应该当官匪。”
“啊!”十几个小头目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都感到十分吃惊!
在惊诧之余,大家又嚷嚷开了。
“大哥,官土匪那么坏,咱们干那玩艺儿做什么?”
“他们专抢穷人,还不如咱们干这劫富济贫哩!”
“是呀,咱们不干那份缺德事儿,咱们还是继续干咱们的。”
“各位,各位,请静一下,听我讲讲道理好不好?”
“好!”大家一致说道。
戴春风说道:“官土匪固然很坏,他们今天这个捐,明天那个税,不一而足,永无休止,把老百姓榨得皮包着骨头,甚至勒紧裤带都难维持下去,而当官匪的一不种田,二不做工,却养尊处优,吃得脑满肠肥,难道这就合理吗?”
“不合理!”大家齐声说道。
戴春风继续说道:“一般人看来,好象私土匪坏得很,其实他们的行为并不坏,就拿我们来说吧,我们虽然抢人家的钱财,但我们仅仅是把富户人家多余的,吃不着,穿不着,用不着的东西拿了过来,既不影响这些人的生活,对大家也有利,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大哥说得对,我们并不去抢穷人家呀!”
“但是,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戴春风说道,“为什么在老百姓中间,还认为官土匪的作法是合理合法呢?与此相反,又为什么认为私土匪是孽种,遭到万人唾骂呢?”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众小头目们又象洋鬼子看戏——都傻眼了。他们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左顾右盼,有的两眼瞪得鸡蛋大直望着戴春风,等待着他解答问题。
“其实并不奇怪,这只是一个传统观念问题。”戴春风说道:“中国几千年来,都是老百姓老实种田耕地,老实交粮纳税,官老爷作威作福,安享荣华富贵,一朝一代地沿袭下来,就成为合理合法的。私土匪抢人财物,历来被认为是不义之举,所以也就成了万人唾骂的众矢之的了。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众人异口同声答道。
戴春风接着说道:“为了适应传统观念,为了我们的生存,今后必须走官土匪之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站得住脚,才能生存,才能发展,才会有出路,不知众位弟兄认为如何?”
“大哥这么说,我们要招安吗?”
“我们这样做不是向官府低头吗?不得受他们的管制吗?”
“我们投向官府,任他们宰割,那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吗?”
小头目们又是七嘴八舌地一阵议论。
“各位,各位,听我说。”戴春风说道,“过去我们当私土匪是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行事,今后当官土匪还是要根据我们的意志行事。我们既不需要招安,也不投靠任何官府。我们要自己拉大旗,自己闯门面,自己独立地干。我们既不受谁的辖制,也不听任何人的命令,一切完全由自己决定,自己安排,大家说这样好不好?”
“好!”
“可是我们怎么干法呀?”
“是呀,我们从哪里下手呢?”
“我说咱们还是听大哥说,大哥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好,我来说说,大家看行不行。”戴春风说道,“我们自己成立一个县衙门,我们自己当县长,我们自己征粮,收税,我们自己包办一切,这样干好不好!”
“好好好!我们就这样干。”小头目们齐声拥护。
“可是谁来当县长呢?”一个小头目提了一个关键问题。
“当然应当大哥当县长嘛!”另一个小头目提议道。
“对!应该由大哥当县长。”又是一致的拥戴。
“我?不行,不行。”戴春风故作谦虚道,“我看还是大家推选好了。”
“好!我们推选。咱们推选大哥当县长好不好?”一个小头目抢先提议道。
“我赞成!”另一个小头目边说边举起了右手。
紧接着“我赞成”!“我赞成”!全举起了手。一致通过了。
“恭喜!”,“恭喜!”
“我们的大哥当了县长喽!”
“今后的江山县就是我们的天下喽!”
在一片喧闹声中,戴春风以“县长”的身份说话了。
“各位,各位,请静一下,我来说几句话。”戴春风说道,“首先我向大家表示感谢!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既然大家推选我当县长我就当,我也用不着推辞了。但是,我没当过县长,也不知道县长是怎么当的,当好当坏,就全在大家了。好在我们都是弟兄,我当也好,各位当也好,都是一样。总之,我们既然要干,就要大家共同努力,把它干好,干出个名堂来,大家说对不对?”
“对!”
“太对了!”
紧接着,戴春风话锋一转说道:“有一个问题需要顺便说一下:过去咱们是二杆子,一切都吊儿浪荡,满不在乎,今后我们也是衙门了,就不能太随便了。俗话说,王八还有个鳖规矩哩!我们也应该有点规矩。因此,现在咱们先把话说头里,该执行命令的时候就得执行,否则就不能说大哥对不起人,不讲义气,也就是说,该受处分就得受处分。不这样就搞不成事情,就成不了大气候。当然在私下,我们还是好弟兄,随便怎么样都行。大家说对不对?”
“对!大哥说得对!”
“过去我们听大哥的,今后更该听大哥的!”
“下边我再说两个问题。”戴春风说道,“第一个问题是县衙门都有哪些组织;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大家都要当官……”
“还有什么官?”
“官还多着哩,我们这些人还不够哩!”
“好!我们都要当官喽!”小头目们都高兴了。
戴春风说道:“县衙门除了县长,还得有副县长,下边有秘书室、军事科、司法科、民政科、财政科、建设科、教育科、社会科等。另外还有警察局,警察中队,或者叫做保安中队,这就是县衙门的组织。秘书室应该有主任秘书、秘书,各科要有科长、副科长,警察局有局长、副局长,警察中队有中队长、中队副等等。这些官都得我们这些人去当啊!所以我说我们这些人都还不够哩!”
紧接着,戴春风指派了各个人的官职,一个江山县衙门就组成了。
刚刚宣布了每个人的官职,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科长怎么个当法儿呀?”一个科长说。
“是呀!这玩艺儿咱们没干过,都搞些什么事体呢!”另一位科长说。
“我更难啦!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我这个秘书可怎么个当法儿呀?”
“这个问题各位用不着发愁。”戴春风说道,“应该干些什么,怎么个干法儿,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至于秘书嘛……不识字不要紧,暂时先挂着名,以后慢慢再说吧!现在最最要紧的问题是,咱们的县衙门应该设立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正式宣布成立!大家应该抓紧时间商量一下!”
“是呀!县城里有一个县衙门,咱们的县衙门设在哪里呢?”一位科长说道。
“这好办,”另一位科长说,“咱们把那个狗日的县衙门给他撵走不就完了。”
“对!咱们把他狗日的撵走!”其余的科长和秘书也跟着说。
“不!咱们暂时还不能撵他。”戴春风说道,“到底他们属官,咱们属私,弄不好就会惹出麻烦来。当然,我们既然要干就不怕什么麻烦,关键问题是咱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若出麻烦来,咱们就会吃大亏,坏大事儿。因此,我们不能同他们争一日之长短,而是应该从长远打算,也就是说,等咱们的力量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咱们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到了那个时候,不要说撵县衙门、专员公署,省衙门咱们也敢撵,咱们不但要当县长,还要当专员,当省长哩!”
“对对对!大哥——不,县长说得对!”
“那咱们的县政府现在设在哪里呢?”
“咱们江山县的地面儿大着哩!”戴春风说道,“他们的县衙门在城里,咱们的县衙门就暂时设在乡下。我们住在乡下的有利条件很多,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咱们的地盘儿。他们住在城里,咱们叫他们出不了城门儿,把他们憋死在里面。大家以为如何?”
“好!设在乡下好!”
“可是,村庄这么多,咱们住在哪个村好呢?”
“我看咱们就暂时住在峡口镇吧!”戴春风说道,“当然这是暂时的,以后看哪里合适咱们再搬过去。各位以为如何?”
“好好好!咱们就暂时住在峡口镇。”大家表示一致赞同。
“咱们什么时候宣布县衙门正式成立呢?”戴春风征求意见道,“请各位发表意见。”
“县长看什么时候合适,咱们就什么时候干。”
“对!县长说了咱们听着。”
“那好,咱们讲究的是干脆利索,说干就干。”戴春风说道,“咱们明天就宣布县衙门正式成立如何?”
“好!同意!”大家一致表示拥护。
时为1922年3月15日。
第二天,浙江省江山县峡口镇满街都贴上了红纸黑字的大幅标语:“热烈庆祝江山县县衙门成立!”当地老百姓有看热闹的,也有前来帮忙的。戴春风的几名弟兄,杀猪宰羊,大摆宴席,更是忙碌异常。经过一番热烈庆祝,戴春风的县衙门,便正式宣告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