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继生站在机务段门外的梧桐树下。天阴沉沉的,起了大雾,三五步距离处的人影都看不到。蕗山上望去灰蒙蒙的,森林公园里的狗被这浓雾罩得心生烦躁试图将这浓雾打碎而边奔跑边发出急切的叫喊。狗的喊叫伴着三两声风笛在梁继生听来像小区方向某个窗口的灯光忽明忽暗,雾气恍恍惚惚地扯着,光明和声响忽远忽近地向他传递着一些记忆的温暖和甜蜜。
以往,正是他跑去某个隐秘之所的时辰。不管多早晚去,总有某个场所亮着让人欲罢不能的灯。住单身宿舍的小李出车了,他在他床上翻来覆去了一夜。四点半他就在机务段门外的小径上晃荡了。大雾迷漫,没人注意到他竟有此闲情逸致。穿过往西方向的小门,那里有一条通往森林公园方向的小径,他静悄悄行到公园门口,再折回来,走进小门,站在机务段门外的梧桐树下吸烟。此时天还早,早晨七点钟的光景。浓雾似乎被初升的太阳穿透了,闪着金属的光泽。也被狗吠声和人脚步的来回搅动惑烦了,蹿高一些。
他没有勇气打一个电话,他从来没有如此地心存胆怯。他想听听她的声音,想问问儿子。他从来没有这种渴望,因为一直以来不管他在何方、做什么,她和儿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上离他遥不可及。他不敢走到另一栋单身楼的那个房间哪怕听她大声地对他吐出一个最后最彻底的决定。此时他意识到自和他结婚后她就重复地在说那种话,然而他一次也没把那种话当话来听而是把它当成女人的一种情绪。情绪歇斯底里起来后就有可能成为疯狂——无家可归后的第一天她一定在疯狂中度过。在胭脂岭听说她跟儿子被汤树收留到单身楼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种胆怯和隐隐的一丝惧怕,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空虚,他的心里一直很满,满到再放不下一个家的概念以及家中的亲人和实物。此刻,他只想把他们放置在心里,他发现心里原来太窄小他们太遥远。那是一种类似饥饿的感觉。他不是怕听到她的那个决定——为了体验到某种受惩罚后的解脱和轻松他愿意祈求她那样做。他从已在别人名下的家中取走了儿子的衣物而没有带走她的就是想让她那样做,彻底离开他。她将每个受气的日子都记录下来,他嘲笑她,她一直吓唬不了他。“我要跟你离婚!”她每天都要那样说。只是这次不同。
他绕过森林公园的围墙顺着小径往蕗山顶上爬,他天天从山脚下经过,但从没上去过。他想起来,她和儿子一直央他带他们去一次。这样想的时候一连串她和儿子央求他做的小事一一布上心头,“留下来,就一次,陪陪我们。”她的声音罩住了他往山林的深处探索的脚步,罩住了他的眼帘,他的心一下紧扣在她某一句要说未说出口的话上。她在等一个时机,也许那正是他给她打电话时,或当他怯懦地站在门口时。她早已不屑给他使用某种语气哪怕说一个字。她为他做过最迫不得已的事——为他打算寻死,他忽然就体谅到那种做法并为此觉着寒心。男人似乎一直在跟踪他。山上的雾气依然浓重,他先听到一阵脚步声伴着吸烟人的那种喘息声。他站在小亭子下抽烟,看到穿黑上衣棕皮鞋的男人假装正仰起头来看见他。他没有看清男人的脸。棕皮鞋也向亭子里移过来,随意而大声地谈论天气,说些林子里的草木。男人嘴角的烟头在浓雾里明明灭灭。他没有在意这些。也没有在意男人的脸,他盯着男人嘴角的烟头。红一下,暗一下。灭了,男人再续上一支。
“看样子要晴了。”男人看看四周,“这林木长了几百年了,要不封山,也糟蹋得不像样了。”
“我从来没上来过,空气很好。”他认出他来了,出租车司机,他还欠着他钱。“你应该多来几次,海城只有这块纯净的地方。我专门来这喘口气。”男人大声地咳嗽。
“你还在开出租车?”“是,顺便帮大哥干点别的。”“哦,他——没再提起过我?”
“呃——哼……他让我打听你的老婆孩子可有地安顿了?”梁继生蹲下去,将脸埋进手心窝里。“大哥知道你需要帮助,呃,考虑好了打这个电话。”男人似乎早就看穿了他,“对你来说,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呃,我也曾有过这种困境——他会告诉你怎么做,我知道你不会拒绝。记着,有危险时即使丢弃性命也不能丢弃我们的货物!”
事故还在调查中,梁继生正好无事可做。只需要转交一下那批货——之所以他愿意冒此风险——他相信那一定是风险——并不是感觉到亡命的催逼,就在他盯着出租车司机的脸并一下看清了他时他才明白自己原来对某种邪恶和冒险怀有从骨子里渗出的痴迷。
出租车司机跳下小亭子的台阶,慢慢消失在来时路,喘息声渐渐远了,随后彻底消失了。雾一下又闭合,太阳光完全被遮挡住了。
他拨打那个电话。一边往山下走。他没想到会如此简单。他轻而易举就取回了电话中人说的礼品盒。电话中的声音有点耳熟。
一个中年妇女在西郊那个他曾去过的废弃的园子外打量了他很久才走过来交给他一个礼品盒。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开口说话,她用一方红丝巾蒙着脸,她打扮得土里土气,梁继生从她走路的姿势里看到某种精致和妖娆。她悄无声息的飘来离去跟男人喘息甫定的出现与消失不同。从礼品盒的开口处他窥看到一些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纸。他捏抓了几下,感觉像是些糖果。他猜测是这个无声无息的中年妇女制造了这些糖果。
他听从电话里的声音没有坐公交车,半天才拦住一辆出租车。他没料到电话中人竟是麦伦!在说好的地点他远远望见他向自己走来。他们互相盯着仔细打量,像初次见面的朋友。他们去往麦伦的办公室,正午时分,麦伦朝门房点点头不等他发出一些赞叹引领梁继生往办公大楼里走,门房看出来他们有十万火急的事正要去做而忍住了那声令人愉快的招呼。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取。”“不该知道的别多问。啊哈,我们不打不相识啊,今后慢慢告诉你吧,”关于“不打不相识”梁继生不记得了,除了眼下尽快结束这件事情,他的身体里什么记忆和欲望也没有。麦伦小心翼翼打开礼品盒,果真是些糖果。麦伦取出一枚拆开包装纸用力嗅了嗅又照原样包好,再将它们分开来,混在另外一些糖果中,再放入礼品盒,盒子里还有一些点心和水果。
梁继生提着礼品盒跟麦伦往外走。“去看朋友。”麦伦对门房说。“祝他好运!好运同时给二位兢兢业业的先生——”他们走远了,声音追来,麦伦顾不上理会。
辗转到了医院——麦伦说不能坐车,他们在几个水果摊上转了几圈——麦伦带他往传染病房走。
梁继生一声不吭地跟着麦伦,除了饥饿,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现在一种巨大的空虚围裹着他,不仅折磨着他的胃,他的情绪、他的思想、感情及感觉记忆都被紧紧地揪住了,他只有跟着麦伦往前走,即使前方正是坟墓他也只好这样跟着走了。
事情出在他出神地感受这阵空虚感时。一个穿病号服的人当时正从左边的过道里迎面走来,梁继生并没注意到他,等他回过神来手中的礼品盒已在那人手中,他把它抱在怀里背对着梁继生一阵疾走,然后迅速消失在左边的过道里。梁继生愣了二十秒才喊叫麦伦。
梁继生最初以为那正是他们要完成任务的方式——无所防备时被人取走。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迅疾多变又恍惚令梁继生以为在做梦。
他们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忽然出现的病人。梁继生根本没看清他的面容。是谁走漏了风声?梁继生后来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觉得那其实是一个陷阱。“知道吗?那是多大的数字!我的命加上你的!你以为够吗!”麦伦当即在医院里咆哮起来。要在以往,梁继生会立即大打出手,然而,此刻,他感觉恍如隔世。
“我知道你一分钱也没有!该死的——如果我们不立即补上他们会要了我们的命!想想,想想啊!暂时补一补!真是个灾星,我干了半年了从没有过闪失……”
梁继生想弄清这是不是个陷阱紧紧跟着麦伦。麦伦甩不掉他只好跟他躲在办公楼四楼一间堆杂物的仓房里。麦伦不停地咆哮,咒骂。梁继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很诧异自己能如此平静,是饥饿,也许是绝望,平息了他的一切欲望。后来,他们一起倒在一堆小山样的文件上睡着了。
二
梓莲敲门,也许她并不知敲的哪扇门。她站在门外失魂落魄,她没在看我,目光越过我背后的什么事物。
她没有走进来,她站在门外。目光忽然从背后的物事中退出来,她望着我。
“如果我说我一生都爱他,你会相信么?跟他在一起八年我仍是个处女你会相信吗?”
“……”我望着她,我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我将她拉进门里,她又那样越过背后物事的目光盯着我身后的墙壁。我将她抱在怀里。她推开了。她盯着我。我不敢望着她那张似在哭泣又似在嘲笑的脸。
“我知道,梓莲姐,我从很早就知道,大家都知道,你们……”“是,我是有过那番心思……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彼此分离。我做不到。”
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那个人,我没有完全认清他,除了是个同事,他只是个意象。
我一直活在烙印里,谁都不明白,他们都不明白,要不是我现在又醒悟我深爱着这个烙印我就不会站在你面前了。我没有告诉那个人我们的爱情和婚姻生活,我什么都没对他讲,他对我来说只是个意象——区别于少爷的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意象。可是,我觉得无法向少爷解释清楚。
我像八年来处在他的怀抱里那样安全而完整!“姝缦,我没法让他相信——就算他是一个同志……”“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是他亲自告诉你的?你还记得起那个下午?你还记得起他的母亲?是的,他不止一次说起那个下午——这么说你们都不能忘记那个下午。”梓莲说记得。就是从那时起她爱他又不能理解他。“我不该那样猜测,我又该怎样猜测他!现在,他不信任我了。他差点杀了他,姝缦,他差点杀了他!”我从她混乱的陈述中终于弄清她刚从医院来,林肃弄伤了黎明。她无法回去面对他。“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不是你的错,我理解你……也许,他一直无法走出自己不名所以的缠绕——这就是我对他所有的理解,他需要帮助,我们得帮他走出困境是不?”她说正是这样。“我知道。就在刚才我感觉没有头绪,心里很乱,现在好了,我只能确认一点,我不能失去他。我愿意相信你,姝缦,我再也无法承受了。”“那他现在在哪里?”“哦,天哪,我怎么跑到这来了,天啊,不知他又会搞什么来吓我!”她发疯似的跑下了楼。我给他打电话,打了十分钟。我准备下楼。我又试拨了一遍。“梓莲——”
他想最后听听她的声音,事情就是这样。
三
梁继生确定这不是个梦。麦伦也绝非使他落入陷阱之人,他们一起恍然顿悟有人制造了它并要他们俩人落入同时的陷阱而变得友爱团结起来。
麦伦过分熟悉半年来他所被局限誓死要遵守的规矩,他知道只要想出个法子来暂时堵上这个漏洞,过一阵就有可能真相大白,只要他们拿出以命相抵的勇气和诚恳,有人就会出面帮他们解决问题,如果你想就此逃离或耍赖,那没什么好结果。麦伦这样告诉梁继生。
梁继生的心脑一下就被单身楼里寄身的母子充满了,一阵英雄的鲜血立时冲晕了他的头脑,他该为他们母子做点什么了!一旦决定,记忆一下清晰可循,思路一下畅通无阻。激情和记忆同时闪闪烁烁。
温良从胭脂岭回来我们就要去西安了,是的,我们会一次购买。他想试一试新车。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史文斯回来了,你能陪我去见他?就现在。
有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神谕。他从中提取到并框定住一条重要信息:姝缦手上有一笔巨款,那或许是一张卡。
他在温良的手机上无意看到这些话。出车前他在胭脂岭的公寓里去找温良,温良在洗澡,他设置的关于他妻子的秘密正在床头被梁继生捕捉到,他无意拿起了那只手机。他一直在窃取姝缦的秘密,这家伙。
“她正有那笔钱……”她充满了他的大脑,他的身体,他热血的英雄的激情中。麦伦睁大眼睛,试图找到疑点,他感觉找不到,于他靠近梁继生表示听他的。这个复活的英雄人物马上设计好了整个计划。他现在完全搞不清是亲情还是亡命的逼迫在压迫、追赶着。
温良从胭脂岭返回大约需要十四到十六个小时,这阵他已在路上。现在是下午十七时,也就是说,他们得利用好明日凌晨四时之前的时间,之后,如果顺利的话,剩余的事他愿意信任麦伦。
我们只是借用一下——梁继生不停地安慰自己——你只是受到点惊吓,可这会救了我们的命。
梁继生要麦伦去找样武器,他跑出去弄一把钥匙。他并不擅长这种事,可一旦做起来又令我们惊叹他手法和计谋的缜密稔熟。没人上楼来,也没人在院子里走动察觉出他们的可疑,他们混在进出的车子中间出出进进,门房赶着向车子行注目礼没顾上他们俩。
麦伦找来一把枪和一些食物。一把真正的手枪,这让梁继生佩服。他没使用过一把真正的手枪,麦伦马上教他如何使用。“我也只是为了防身,就在我们上次打架前弄来的。藏在一个让我担惊受怕的地方,这次完了,我再也不干不了。你当初就不该卷进来,你不知道,卷进来了就无法脱身。我被压垮了。”“盒子里的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