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祖栋梁可不像现在这样窝囊。
当年，祖栋梁坐在高高的圩堤上，屁股下是一张像被狗啃了的破沙发，洞洞里裸露着旧海绵，阳光厉害，有人替他撑着伞，还有人替他端着茶杯。
固城湖在诗人范成大的诗里辽阔无边，到了祖栋梁生活的二十－世纪只剩个零头。原因是历朝历代的围湖造田，圩子像一个又一个环呑食着湖面。这些环不是奥运会的五环，也不是魔术师玩的钢丝环，环环不能相扣，彼此间留着一条界河，人口密集的地方才搭－座桥，桥上走人，桥下流水。河水是活水，河通着湖，湖通着江，夏季洪水暴涨，常有圩破人亡的悲剧。圩区的百姓农忙忙务农，农闲忙筑圩。人民公社期间，圩田公有，政府把劳力集中起来将临湖的大堤筑高筑宽，在通湖的河口筑起大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包产到户后，有人看中内圩的界河可以用来植荷养鱼，鱼苗放了，藕种埋了，做着收获的梦。但鱼大了，藕粗了，对岸的人下河了，哄抢－空。人家也有理，我在我的河这边捕鱼挖藕，就像掏自己的家伙操自己的老婆，犯了谁的王法？再说了，就是越界到了你河这边，你能说那鱼不是我这边游过去的，那藕不是我这边的水流过去滋养的？罢罢罢，只有让这－河的水面白白地空着。
祖拣梁看中了这条河，祖栋梁找到本村村长，说要承包这条河。祖栋梁难得进村长家的门，难得敬村长－根烟，一般是村长先掏烟。祖栋梁是谁，是三圩十八村的青年领袖，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大多进城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不肯去城里吃苦受累的主，这帮小年轻大多是独生子，是－家人的命根子，是哄着捧着长大的，他们聚在祖栋梁旗下，赌博斗殴，偷鸡摸狗，人见人躲。也有犯了事进去两年三载的，但出来了像是拿了奥运冠军回来的，眼界大了胆更大。村长说，你－年打算交多少承包费？祖拣梁说，－元。村长不吭声，祖栋梁启发说，别小看这－块钱，你想－想，你往街上要饭的盆里扔－元，要饭的都跪地了。一元钱得到的是尊严。我承包这界河，你羸的不是承包费，是我们整个村的尊严。村长说，行，问题是对岸的人答应你吗？祖栋梁说，那是我的事，只要你这边同意，别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河对岸的村长也认识祖栋梁，好茶上了，好烟敬了，还要请上饭馆，给祖栋梁的面子等同于镇长来了。村长关心的也是承包费，祖栋梁说，考虑到我毕竟不是贵村的村民，我打算上交贵村的承包费是给本村的两倍。村长说，说个数字。祖栋梁说，两元。祖栋梁掏出盖有本村村委会大印的承包书，上面黑字白纸写的是人民帀一元。村长说，这事，这事得村委会集体讨论，我做不了主。祖栋梁笑了，说，不急，我有耐心等。过了几天，村长没耐心了。祖栋梁走的第二天，村长家苗圃的树苗突然拔高了－截，个儿长了，叶儿蔫了。第三天，村长家猪圈里两头猪娃子突然口吐白沬不起了，村长俩口子灌了一桶肥皂水也没能救回。第四天，在南京读大学的儿子打电话回来，说，老爸，有个我不认识的表哥找我宿舍来了，请我吃饭喝酒，还约好周末带我去黄山玩，待我可好哩，你怎么从来也没提起过？村长慌了，儿子不是猪娃子，猪娃子没了可以去市场上抱，儿子出不得半点差池。村长打电话邀祖栋粱上饭馆，说，村委会讨论过了，同意你承包。祖栋梁赴了饭局，说，村长就是有素质，谦虚，还讲民主。贵村干部看问题就是水平高，两块钱不多，但它是邻村承包费的两倍，就是说，你们的面子比别人大了两倍。不是讲钱多少，是讲脸面。村长说，村干部我可以招呼，老百姓要是捣乱我可管不了。祖栋梁说，多谢村长给我提醒，村长放心，承包书都签了，谁敢捣乱我收拾谁，就是这天下沒有王法了，我有王法。临走时祖拣梁塞了一个信封给村长，钱数跟村长前两天损失的数额差不多，祖拣梁说，听说你这几天家里诸事不顺，老天无情，小弟我不能无义，算是我的－点礼数。
这界河是祖栋梁承包了，风放出去，两边村上的人都静悄悄，祖栋梁种藕放鱼苗，一路太平，夏季到，荷叶已覆盖了河面，十里荷花香了。祖栋梁居安思危，心神不定，怎么没有人来偷鱼呢，哪怕是摘莲蓬掏藕尖也行，只要有人跳进这荷塘就有戏。祖栋梁一定要在冬季到来前抓住－个典型，冬天到了，就得清河，挖藕捉鱼，红票子就大把来了。但这也是最让别人眼红的时候，－个人眼红可以上眼药，人人眼红祖栋梁手下的十几个喽罗就挡不住了。必须树典型，把第一个红眼的治住了，红眼病才不会流行。祖栋梁每天坐在破沙发上，盼望着发现第一个下河的人。界河被两边圩堤夹着，风撞了圩堤就掉头转向了，河面上的荷叶纹丝不乱，只有一处的荷叶动了，莲动不是下渔舟，是下偷儿了。祖栋梁兴奋，手下都摩拳擦掌。下了圩堤，在堤下悄悄包抄过去。堤脚下放着一堆衣服，看那衣服只是个毛孩子。毛孩子也得拿下，谁叫他奔着当典型来了。英雄是时势所造，典型也是时局需要。十二三岁的小子，胯下还没长毛，顶着一只木盆，上岸了。小子将木盆放到祖栋梁眼前，说，我摘的是茨实，不是你们种的，是野生的。祖栋梁说，这河我承包了，河里的－棵草一粒螺都是我的，带走。你们还讲不讲理？声音从圩堤高处传来，堤陡，说话间有－团粉色旋风般冲到了祖栋梁面前，也就只有圩区的人下埂能有这速度。来人是个女子，俊俏，脸红扑扑的比荷花艳，起伏的胸口比荷花苞蕾丰硕。祖拣梁看了她一眼心虚了，强人心虚不是理亏，是心里有鬼了。祖栋梁说，你是哪个村的，怎么没见过你。女子说，周村的。周村就是对岸。祖栋梁说，这是你兄弟？没事，让他摘吧，这河本来也有你们周村人一份。祖栋梁一挥手，带着一干人走了，让手下的几位摸不着头脑。
这女子就是杨美丽。
杨家在周村是小姓，小姓的意思是说周村人大部分人姓周，姓杨的只有几户。在乡下这是弱势群体。杨美丽她爸刚遭遇－场挑衅，隔壁周姓邻居厨房扩建，将杨家大门的出路霸占了，杨家人从此只能从后门进出。周家人多势众，杨家势单力薄，打是打不过周家的，杨美丽她爸只能告到村长那里，村长来了，批评了周家，责令立即拆除。周家不争辩，也不拆墙。杨爸再去找村长，村长说，裁定我裁定了，可我没权亲手拆他家的房。再说，拆房哪里是容易的事。你看报纸没？国家拆个老百姓的房都能闹出人命。杨爸明白了，村长也就是走个过场，他也没奈何，说到底，村长也姓周。
杨爸想不到村长隔几天主动上门了，上门不是为了拆墙，而是为了提亲。杨爸一听提亲的人是祖拣梁，怒火直冲脑门，这不是坑人吗？恨不得操起扁担将村长打将出去。杨爸压住火，说，这年代恋爱自由，年轻人的事我们就不要讨没趣了。村长叹口气，说，说实话，我也是被人所迫，受人所托，我话带到了，你这话我也替你带回，只是这小子不会轻易罢休。过了两天，杨美丽家的草垛就着了，过冬的柴草成了一堆灰烬。杨爸明白，这是祖栋梁干的，但是当爸的不能因为草垛毁了，就把女儿推进火堆，将女儿的一生也毁了。第二天－早，杨爸还没起身，院子里进了人，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家什，像是街上执法的城管。杨爸豁出去了，说，光天化日之下，莫非你真的敢抢人？祖栋梁说，您误会了，我是来赔礼的。昨天我的人不懂规矩，烧了您的草垛，我罚他把家里的蜂窝煤都抬来了，没想到您大门的路阻了，我第一次上您这来，不能绕后门进，太没面子，就翻您邻家的屋过来了，人多，叨扰您了，那两筐煤还在外边，您看是从大门进来还是后门进来？杨爸说，你要有种，就将那两筐煤也从屋上翻进来。祖栋梁笑了，说，不翻屋，拆屋，堂堂正正抬进来。话音刚落，一帮人就上了周家的厨房屋顶，将砖瓦朝周家院子里－阵乱扔。周家人早就被吵醒了，几个小伙子想上前，都被家里人拦住了。这些人腰上都别看斧头角刀，不要命的主儿，惹不起。厨房只－会工夫就没了，祖栋梁站在杨家院子里能看得见周家人，祖栋梁对周家大人说，得罪了，我听说你们村长裁定了这屋应该拆，好多天没见动静，想是你们家忙，顾不上。我就带人过来帮忙拆了，也是替你们村长办事。按说这工钱该你家出，我记着，若是还要拆第二趟咱－并算账，若只此－回，也就算个人情免了。
两筐蜂窝煤从大门抬进了杨家堂屋，祖栋梁带人走了，两筐煤压在杨爸的胸口上，压得杨爸透不过气来。杨美丽见她爸愁眉苦脸，说，爸，别担心，大不了我嫁给他就是了。杨美丽一直在身后看着祖栋梁－举－动，这土匪长得并不凶神恶煞，讲话咬文嚼字，处事有理有据，最要紧的是让她杨家终于在周村挺直了腰杆，扬眉吐气了－回。
让祖栋梁想不到的是这次行动让他名气大涨，圩区一带的村民有了纠纷不找村长乡长，专找祖栋梁评事断理了，干部们最多断个是非，祖栋梁是铲了不平才走路。这是题外话，关键是这样一来，让祖栋梁在杨爸那里有份量了，一年后祖栋梁把杨美丽娶回了家。
嫁到祖家，杨美丽觉得，祖栋梁这土匪并不像传说的五毒俱全，不嫖，不抽，也不酗酒，毛病就是好赌。好赌的男人有一个好处，把钱看得轻。对杨美丽，钱由着她花，虽然－个农村妇女花不了多少钱，杨美丽其实也节俭，但她心里享受男人对她的好。对手下和村民，祖栋梁也不小气，冬天清河，祖栋梁把两村的各家各户招呼到大堤上，就像当年生产队分东西，每户一堆鱼－堆藕，这占去了他收获的三分之一。祖栋梁说，这就是我缴的承包费，缴到村上，说不定就进了村长的口袋。分给大伙儿，就直接进了大伙的肚子。这话村长们不爱听，但是祖栋梁说了，村长们也只能听了。
祖栋梁的日子过得其实挺滋润，杨美丽挺满足。这土匪赌博，平时输羸也就几十几百，大头交在杨美丽手上。但年底，在外做老板的回到固城，祖栋梁就想赌大局过瘾了。圩区知名的四位大款，是三位建筑商和－位建材商，传说每年腊月三十都赌一局，只赌－局，每人赌资一百万。乡派出所民警每年这－天都打听这场赌局，那赌资要是没收了，奖金就够派出所大半年的开销，终于跟踪盯梢盯上了，在固城湖的游船上。所长上了船，迎接他们的是乡长，乡长手里拎着茶壶，忙着给那四位冲水。乡长说，你身上带了多少钱，也敢来这里上桌？所长说，我不参赌，我来抓赌。乡长说，你以为他们是赌吗？他们是在捐资。这－局下来，赢的钱都归我，不，归乡财政。前年扩建敬老院，去年乡医院重建，钱都是从这桌上来的。今年修建文化站就指望这－桌呢。乡长还说，你要真抓走了，明年乡财政指望你派出所吗？人家把公司往别处－迁，咱乡的财税就趴地了。这是百姓间的传说，不知真假，但祖栋梁相信这事儿真的有。祖栋梁想去开开眼界，哪怕是站边上看着也心潮澎湃，这就像一个歌唱演员，哪怕是在春节晚会上伴唱一曲也不枉做一世歌手了。祖栋梁认识张大东，张大东是那四大款中一款，说起来张大东是感谢祖栋梁的。每年年底，祖栋梁的手下都要进城去拜望一下圩区出去的老板，带几条烟，劣质烟，带几盒茶叶，梗梗茶，说乡里乡亲的帮忙买下，烟三千一条，茶一千－盒。有怕惹事的老板就收了，不怕惹事的老板就叫人来轰走了。在城里做老板做大了，黒白都通，城里有城里的流氓，那是人家的地盘，奈何不得。但乡下流氓有乡下流氓的办法，春节前回老家祭祖，那些不讲乡情的老板发现，祖坟被挖开了，祖坟前的树被砍了。张大东也是得罪了人的，但他家祖坟没动地气，坟头树枝茂叶盛。倒不是因为张大东是同村人，是祖栋梁念恩，六七岁时祖栋梁在河里淹了一回，是张大东救了他的命。张大东忘了，但做大老板的是明白人，年后特意带烟酒登了祖栋梁的门，说是感谢老弟帮他把祖宗的门户看守了。
祖栋梁打听到张大东回乡了，就去敲张家的院门了。祖栋梁拎的是两条河鱔，每条都有锹柄粗。圩区鳝多，多是田鳝，或者是养殖鳝。河鳝少，这么粗的河鳝稀少。这么粗的黄鳝不叫黄鳝了，叫皇鳝。吃皇鳝，不放血，囫囵煮，吃了大补，最补男人精气。张大东在坊间闻名除了钱多，最令男人羡慕的是女人多，传说镇上的风骚女子，以与他睡过为入流，有女子专程赴南京开好房邀他。张大东接了，说好东西，心领神会。祖栋梁对送礼有研究，送派出所所长送烟酒可以，所长也是工薪阶层，送张大东这样的老板，再好的烟酒人家也不当回事。送礼得有特色。这样说来，祖栋梁进城后总能让领导满意，基本功在老家就练成了。
祖栋梁求一件事，带他见识那－场著名的赌局。
张大东说，栋梁，那只是传说，你也信别人的胡诌？
祖栋梁说，哥，你我心里明白，这年头电视里播的不真，老百姓嘴里传的不假。
张大东说，我答应你，那三位不答应，乡长不答应，立了规矩的。
张大东说，除非，你也带上－百万。
祖栋梁拿不出－百万，虽说他在地头上算个人物，可赌徒手里是存不住钱的。就是真有一百万，那也在杨美丽那里，打死她她也不会拿给他去赌，再说，这－场赌有输家却无赢家。
张大东说，栋梁啊，你也是个能成事的人，守在这圩子里可惜了。不如跟我进城，成大事，掏这百来万也就是碟小菜。
张大东说，趁年轻，进城拉起队伍，我撑着你。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如说，远大目标的动力是无穷的。祖栋梁的远大目标，就定为有一天能跻身圩区那－场著名的赌局。张大东说得好，与其挖空心思去别人那里偷点要点，不如放开肚量让别人来求你敬你，肚量是什么？钱！有大钱才能有大量。
张大东没食言，他把汤总介绍给了祖栋梁，把从汤总手里接的工程转给了祖栋梁。张大东说，老弟，实话直说，－是我要转型了，我要搞开发，当了这么多年低三下四的乙方，大哥也想尝尝做甲方的牛逼味道。二呢，我在汤总这公司做的年头多了，年头多了很多事就说不清了，盯的眼睛也多了。走为上策，对我对汤总都安全。
祖栋梁赤手空拳进城，手下那帮人正经事儿都不能干，全靠张大东扶持。缺施工员，张大东派来了，缺搅拌机脚手钢管，张大东派车装来了。祖栋梁的队伍挂靠在张大东公司名下，第一笔工程款到账，祖栋梁就要把管理费缴了，张大东说，还真缴？行，－元。祖栋梁觉得张总拿他开涮，张总－定听说了他承包界河的事。张大东说，那干脆把设备的租金也缴了，管理费的两倍，两元。张大东说着，伸手从祖栋梁口袋里掏出三枚硬帀，窝在手心里摇得叮咚响。张大东说，你才起步，用钱的地方多，我不缺钱，缺人，缺的是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你能记得六七岁时我在河里救你的事，说明你讲情义。搬板凳给别人坐，自己站不住了，就有人搬板凳接你的屁股。有－天我有难事了，你来帮大哥不迟。
祖栋梁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再干几年，祖栋梁离那场赌局的桌子就不远了。可是没想到，政府突然打压房价，紧缩银根了，房价掉了，楼市萧条了，买涨不买跌，房地产公司收不回钱款，银行又停止供血，连汤总这样的国营地产也上气不接下气了，开发商像是嘴里衔了－条小鱼的海鸟，面对张着嘴嗷嗷待哺的雏鸟，不知喂给谁好。祖栋梁当初心大，一下子接了五万平方，现在缺口就大，这形势张总日子也紧，顾不上他。祖栋梁只有死死抱住汤总这根救命稻草，抢下母海鸟嘴里那条小鱼再说。
还有－点指望，向丰玉洁求情，她－个银行行长，再紧口袋里也能摸出几把银子救急。
祖栋梁每天陪着汤总俩口子喝酒打牌，脸上陪笑，心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晚上回来，累得澡不洗，衣服也不脱，倒头就睡。杨美丽见他嘴角有白点点，以为是饭粒，伸手一摸，没想到是这土匪内火攻心，嘴上起泡了。杨美丽心疼了，乡下的土匪当不了城里的强盜，只能做灰孙子，他窝着一肚子委屈。
黄梅天，天不热人热，雨不急汗急。杨美丽拿定主意把那破空调换了，省下的空调钱还不够陪汤总俩口子吃顿饭打局牌，何苦？大手大脚的土匪变成了算计过日子的小男人，杨美丽觉得悲哀，说钱多，她看不见一个钱，都填进了那楼房。说是做老板，他其实是做奴才，见了甲方先矮三分，见了材料商躲着走。真看不出这进城有什么好。杨美丽想念固城的日子，可一个乡下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绑在男人的车轱辘上。她杨美丽陪吃陪喝陪牌局，除了这些，她还能为这土匪分担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