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梅是几年没见过范家惠了。
每年春节,范青梅都回老家固城,陪自己的父亲过年。母亲已走,父亲和大哥住。大哥大嫂已经不认范家惠这个女儿,活丑呵!侄女抢走了亲姑母的男人,这叫做父母的走路怎么能抬得起头?这年头乡下的风气已大变,男人钻完洗头房可以公然讨论婊子的奶子和屁股,女人傍上有钱男人可以招摇过市,可一个大姑娘家偷人也不能偷到姑父头上,偷也罢,还公然嫁给了姑父。被窝里的事再怎么样也是被窝里的事,你要是揭了被子,这就揭的是祖宗的脸了。这叫什么事,乱伦!范青梅的大哥在村里是有脸有面的人物,做过十几年的大队会计,妹夫发达了,到妹夫的开发公司做财务总管。范家惠的事一出,范总管就卷起鋪盖回了老家,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了范家惠的床当柴劈了,从此没有这个女儿。范青梅回到老家,住的就是当年范家惠的闺房。床是大哥重新添置的新床,可范青梅还总是能嗅出房间里那小狐狸精的骚味,无处可投,她实在忍受不了在城里过年的冷清,儿子张可力在美国读书,美囯人不放寒假,她只能回到固城取暖。
范家惠也不能没有这个家。
范家惠嫁给张大东后的第一个春节只能在城里过,父母不认她,连张大东的父母也不认她,农村的老人并不都是死脑筋,-般情况下,如果张大东的父母没有孙子,可能会对儿子的胡闹放纵,甚至暗地里怂恿,相比较传宗接代,名声可以搁一边。可张大东的父母有孙子,而且张可力是个出类拔尖懂事乖巧的孙子,进城发了财的人不少见,出国留学的孩子现在不稀罕,可有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上了正路?有几个孩子像张可力-样是美国人掏奖学金请了去读书?还是有名的耶鲁。这样的孙子有一个就够了。孙子是范青梅一手调教出来的,范青梅对老张家有功。张大东和范家惠结婚很简单,简单到只是俩人在大酒店吃了一顿饭,开了个套房,大东公司名气不算小,怕的是小报记者炒作恶搞。俩人结婚后回来见父母,老太太接了范家惠买的玉镯,说,咱儿子挣的钱还真好,想买啥有啥。明明是范家惠买的,非说是她儿子的钱,这话还有另外的意思,你范家惠也就同这玉镯,是她张家的钱想买就能买到的。这话是骂人不吐骨头,是把范家惠不当人看。老太太接下去的第二句话是,她大侄女你可真客气,不年不节的还来看我,下回记得跟你姑-道来,我惦记她。范家惠的脸上红一回,白一回,张大东是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的,告诉了老太太带新媳妇见公婆,电话中老太太没说道什么,可是当了面就发作了。范家惠能说什么,张大东是孝子,离了父母是龙,见了父母是虫。范家惠只能把老太太的话连鳞带刺咽下了。最气人的是饭后老太太对她说,我替你整理了房间,是可力她姑做姑娘时住的房,以后你要还来就住这房间了。范家惠拎起包就走,她在院子里发动汽车时,张大东追到门口,老太太把他拦住了,说,大东,看来你还得把这房子再装修-回,她大侄女嫌寒酸。范家惠-脚踩下去,车头撞上了院子的门柱子,她在老太太的尖叫声中倒车,刹车,然后一股劲冲出了院门。车子受伤了不吭声,范家惠的脸上滚下了泪珠儿。
范家惠可以不去惹公婆,可是她没办法绕得开父母。按乡下规矩,女儿女婿是年初二来女方父母家拜年。范家惠-人回家,张大东没那个胆子,张大东心虚,谁都能猜得出,这事肯定是张大东先动的歪心思,他仗着有钱,把老范家的脸面摁到了裤裆里,也把整个范家村的名声摁到了裤裆里。他要敢来,范家村的老老少少不打断他的腰,也要打断他的腿。有钱怎么了?现在老百姓恨的就是有钱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打就要打有钱人。范家惠不怕,范家惠是范家村长大的闺女,最多,一村人都朝她吐一口唾沫,唾沫在这年代淹不死人。
范家惠父亲起的楼是在老屋基地上,在巷子的深处。范家惠在巷口停了车,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巷子,快到中午了,昨夜看电视打牌的人都陆续起了床,老人和孩子们都在露台上晒太阳,农村的露台其实就是厨房顶,虽然还竖着烟囱,可那烟囱只是个摆设,都新世纪几年了,谁家烧的不是煤气?当下的农民都觉醒了,政府晓得地皮值钱,农民也跟着寸土必争,院墙与院墙挨身贴肉,至少看上去拉近了邻里关系。巷口露台上的人还是这巷口的观察哨,谁进了巷子,居高临下看得-清二楚,他喊一声就像放倒了第一棵消息树,接下来这消息就传向巷子深处。
这不是家惠吗?
哟,家惠回门了。
这家惠怎么就一个人?
范家惠埋头走路,脚下是硬梆梆的水泥路,她的高跟鞋踩在上面铮铮作响。脚步声所到之处,那些评头论足的议论就静了,仿佛她走在盛夏的树林,蝉声填耳,但脚步声响起便瞬间死寂。她知道,巷两边的人闭了嘴,并没闭眼,他们的眼光都盯在她身上,有的人趴在露台的扶栏上,有的人躲在窗子的后面。
这消息早就传到了范家惠的父母家,阳光很好,一家四人正在院子内打麻将,洗牌的四双手突然就停了,麻将牌狼藉在桌面上。范青梅离了桌,转身进了屋,脚步声不重,却步步敲打着剩下三个人的心口。范总管阴着脸,紧跨几步关了院门,上栓,又压上了顶门杠。院子门是大铁门,大哥的动作幅度很大,门发出的声音很响,范青梅知道,大哥是为了能让她听见。
范家惠在大铁门外面跪了下去,院子里三个人看不见,只听见她的哭喊。
爸,开门吧!
妈,开门吧!
爷爷,您最疼我,给我开门吧!
院子里很安静,甚至整个范家村都安静了,除了范家惠的叫声。只有西北风还在村庄的上空一阵紧一阵吹着,风中夹杂着硫磺味,那是爆炸了的鞭炮余下的味道,它们的尸体躺在地上,有的没能落地,开膛破肚地挂在树枝和院墙上,更多的晾在屋顶。范青梅看见父亲颤抖着离开桌子,回到屋里,父亲的耳朵有些聋了,看样子孙女的声音还是能听见。大嫂站起身,大哥只看了一眼,大嫂便矮了下去。
大嫂说,求我们都没用,你求求你姑,这门只有你姑能开。
范家惠停顿了一下,继续叫门,但就是没有叫一声姑姑。范青梅心里冷笑了一声,小婊子,算你聪明,你就是喊一千声一万声姑姑也没用,我不是你姑。
范家惠的声音喊哑了,她家的门也没有为她打开,她爬起来,揉了揉膝盖,回头走了。巷子的两边早已排着长长的队伍,像是村长组织的欢送队伍,只是手中没举小旗子。范青梅心里松开了一口气,这扇门要是对范家惠打开了,就是对她范青梅永远关上了。大嫂嚎啕大哭起来,大哥在她的哭声中松杠,拉栓,开门。门有些重,大哥的手有些软,拉了几次才拉开。见了围观的村人,大哥的胳膊腕子才硬了,范家惠带来的礼品摆在门槛上,大哥先是将两瓶酒砸了,又踹烂了那些香烟茶叶。那酒香在巷子里飘香,酒瓶子响声也脆,一定追上了范家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