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条被人们挂在嘴边时,在宋庄已很难见到他。
每次回来,老条最多呆半月二十天,一走就是三五个月。老条说他是为了闯才来到世上的,恰世界给了他闯的机会。每次离家,老条都要带一两个徒弟。老条不遗余力,把他的绝活和绝想——他能及时抓住脑子飞速而过的念头——传授给他们。悟性高的三个月出徒,悟性差的也就一年时间,像父亲那么愚笨的人,实在罕见。徒弟多,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他们像一枚枚种子,从老条那儿汲了营养,寻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我们村的人。当然,也有在宋庄干成事的。宋庄人不说造假,只说制造。他们回村,都要带些自己的产品。曾经流传一个笑话,新上任的镇长到宋庄暗访,向一老汉问路,掏出云烟,老汉连连摆手,我抽不惯好烟,抽自己的。结果镇长目瞪口呆,老汉抽的是软中华。
翅膀硬了,他们就从地下冒出来。如靠勾兑杏花村起家的刘老二收购了县酒厂,成了全县闻名的企业家,酒厂生产的宋庄老窖绝对货真价实。再如宋大道过去卖假皮箱,现在则是皮城有众多光环的老板,公司生产的牛郎牌皮衣、皮裤、皮带、皮包已远销俄罗斯。
没有一家是老条的,老条不喜欢捆在某个地方。所以老条没挣上大钱,但老条不缺钱,那些人到年根,总要给老条塞个大红包。
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老条和宋庄人连起来,但父亲和母亲除外。在宋庄人忙着屙钱时,父亲和母亲却沉在种串豆的乐趣中。父亲从报纸上读到关于串豆的介绍,豆荚大,产量高,但真正吸引父亲的是串豆“花开如火”。父亲让母亲闭着眼想象,房子四周全是一串一串的火苗,会是什么样子。母亲一脸惊恐,房子着了?父亲笑道,那是花,不是真正的火,像什么?风吹来的时候?母亲叫,蝴蝶!满世界的蝴蝶!父亲神往地说,在蝴蝶包围的房子睡觉,做梦也会长翅膀。父亲和母亲把邮购来的串豆点在房前屋后及大半个园子。园子另一半留给母亲种菜。串豆长得快,一个月便有半人高。每天放学,父亲匆匆赶回家中,和母亲一起栽架秧的杆子。串豆顺着杆子爬上房顶、烟囱及站了十几年没人搭理的老榆树,再从房顶、榆树垂下。几乎一夜之间,房子被一串串红灯笼、一只只蝴蝶、一朵朵火苗包围。谁路过都要惊叹一声。
第二年,父亲和母亲还在地里种了一片。串豆比普通红豆值钱,母亲想把日子过得扎实些。宋庄已很少有人种地,要么包给外村人,要么雇外村人种。从村庄到田野的路上,只有母亲孤单的身影。
母亲再没回过先前那个家,仿佛她的记忆被水冲刷干净了。可每年春节响过鞭炮,她便焦躁不安,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像丢失了贵重物品却又想不起丢的是什么,也不知丢在什么地方。父亲懂她的心思,说我去吧,提起早就备好的酒给老条两口子拜年。老条两口子给父亲拿东西,父亲总是拒绝。有时,老条女人硬塞给他,他出来顺势放在门口。老条不看他的妹子,父亲和母亲的消息他是从女人那儿获知的。老条女人不时过来,母亲像过去一样尊敬嫂子,但绝不收她带来的东西。老条女人委屈地说,这是我买的,和他没关系啊。母亲笑笑。老条女人叹口气,你真倔呀。那时,母亲便飞快地掠父亲一眼。
老条看过两次妹子,第一次是父亲被辞退后,他被母亲轰走;第二次是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把父亲托付给老条。
某个夜晚,睡梦中的父亲被抽泣声惊醒,竟然是另一床的老条。父亲没有叫醒他,就那么呆愕地听着。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老条哭泣?八成遭遇报复或梦见被判刑了吧,父亲滑过一阵快意。老条呜着,似乎被夹了鼻子,声响愈来愈大。父亲捅捅他。老条猛地坐起,长吁不止,脸上水泼了一般。愣了几秒,他说我梦见小青了。父亲下意识地冷笑一声,是吗?老条极其敏感地问,咋?你不信?还是我不该梦到她?父亲说,我不信,你也不该梦到她。老条叫,我就是梦到她了,要不能哭成这样?父亲仍然不信。老条砸父亲一枕头,父亲摔老条一帽子。后来两人就滚到一起。父亲敌不过老条,被老条骑住,老条气喘吁吁地问,相信不?父亲吁吁气喘地答,不信!老条声音忽然软下去,我真梦见她了。父亲问,你梦她干吗?逼她跳井?老条说,她要饭呢,大冬天的,脚趾都冻烂了。父亲嗷的一声,不知哪儿爆发的力气,一下把老条掀翻。
平静后,两人躺回被窝,都挂了伤,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老条忽然挺起来,竖在父亲床边。父亲看到一张异常怪异的脸,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老条说,我琢磨不透啊,你说你有啥?咋就把我妹子骗住了?就凭你脑里那点儿杂碎?父亲说,二十年前你就问过,我说一万遍你也不懂,除非你是她。我没骗她,你别用这个字。老条说,我难过啊,我是干什么的?可自个儿妹子竟被捉鳖了。父亲叫,你别污辱她!老条忙说,别上火,这不是回想自个儿么?人不回想自个儿不成猪了?我咋说也是你师傅么,供你吃供你住,教你点子,说你几句上什么火?父亲像老条一样挺起来,你以为我想跟你?我现在就走。老条赶紧拦住父亲,得得是我逼的你,宋老师,你躺着,可别着凉。父亲说,你也不用刺我,还是各走各的道吧。老条声音里便夹了骨头,你是怎么答应小青的?你忘了?
父亲痴在那儿,愣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