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一个个松松垮垮,歪歪扭扭,眉眼却吊着讥讽。父亲突然就怯了,慌慌将双手盖过去。他的手被扎痛,文字穿透手背,继续嘲弄地注视着他。羞恼的父亲想把整个身子覆过去,随即又抓起来,狠狠撕着,撕到不能再撕,砸在地上。只是一些可怜的纸屑,那些脸消逝了。父亲瞪一会儿,慢慢软下去。他还是写不出来——只是戴着文字面具的怪物,而不是真正的字。如老条所言,他还没有成为骗子?他糊涂了,若他不是骗子,为什么不经意间会像老条一样滔滔不绝?若他是骗子,为什么不能把老条拽到纸上?该死的脑袋!他拍一下,发狠地揪住头发。他揪着他自己。一个他揪着另一个他。他拖着另一个他在地上窜,在那个狭窄的空间,他惩罚着另一个不争气的他。三年多时光,东跑西颠,居然是这么个结果。你咋这么笨?你的脑袋装了什么东西?他用老条的话训斥着另一个他。为什么不找根绳子勒死?为什么不找块树皮碰死?
这是咋咧?马芳立在门口。
父亲松开手,发红的眼睛又呆又痴。
马芳不自觉地往后挪挪,猛又往前一横,你想干啥?
父亲悲伤地,和你没关系。
马芳道,你跳羊羔疯,死呀活呀的咋我和没关系?干活抵帐是你同意的,整这出戏给谁看?
父亲说,真的与你无关,我心里烦。父亲叹口气,又努力赔给马芳一个笑。
马芳神情放松了,吓我一跳……看会儿电视?
父亲摇头。
马芳瞅瞅地上的纸屑,咦,又撕了?
父亲蹲下去,不答。
马芳同情地瞧着父亲,你这个骗子哎,自找罪受。
那夜之后,马芳对父亲似乎更好奇了,逮住机会便套问父亲。父亲嘴巴不紧,但依然吝啬,一句说清的绝不说两句。马芳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挤出父亲的经历。马芳不作评价,发会儿呆,说你这个骗子哎,又接着挤。父亲没问过马芳什么,尽管父亲也有疑问,如为什么她总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见她与别人来往?但与父亲无关,因此也就一闪而过。只是在掐算“服刑”期限忽又对自己有所怀疑时,才会问她,几号了?那天马芳领父亲拔油菜田里的杂草——就像老条领他行骗一样,父亲又落在后面。隐隐约约的,父亲听到唢呢声,他莫名地兴奋起来,心摇神荡。不知来自远方还是幻听。他站起来张望,声音立刻消逝。蹲下,又丝丝缕缕的。像来自地下,从褐色的土层渗出来。父亲追寻着,不,是被那声音领着跑。直到被马芳喝醒。马芳凶巴巴地指着父亲鼻子,报复我,啊?有种冲我来呀,冲庄稼撒什么气?父亲不但拔了杂草,连油菜也拔了。它们还水灵着呢,躺在那儿委屈地看着父亲。父亲嗫嚅着,说不是故意的。马芳叫,你不是故意的,是它们故意跑你手里让你拔的?父亲知解释不清,低头任马芳嚣叫。骂一会儿,马芳蹲下去,心疼地摸了又摸,目光再次砍过来,还敢不了?父亲保证不敢再犯。马芳问这些咋办?就这么算完了?父亲说我赔,马芳极快地问,拿啥赔?拿脑袋?父亲说,我多干几天。马芳说,你个稻草样儿,以为自己的劳力值钱?我真后悔,干吗不把你送去坐牢……罢,罢,你砸在我手里,也只能这么着了,加几天?父亲说,你觉得……马芳说,十天,便宜你了。父亲稍一惊,却不敢有什么异议。马芳瞟父亲一眼,脸色柔和一些,我看你是故意的,要么就是脑子进水了。父亲再度辩解,马芳手一劈,干活!
马芳并排着监督父亲。父亲很小心,即使是杂草,也要端详一下,生怕误杀。马芳被父亲气笑,你是干活还是相面?父亲说,有时它们很相像。马芳不无嘲讽地说,你的眼睛能瞅出来,倒也不简单啊。
大约是内疚吧,马芳再次挤他的经历,父亲控制不住似的,会冒出一大截,待意识到,忽地停住。她接着挤,他接着冒。
你说的是真的?马芳像才想起这个问题。
这对父亲不是一个问题,是呀,他没有迟疑。
马芳问,骗子也说真话?
父亲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掌,有些吃力地说,我还算不上骗子。
马芳表情复杂起来,还没修炼到家?那也是骗子哦。
父亲低下头,神情黯然。
马芳换了话题,问父亲包里的东西究竟值多少钱。她问过不止一次,显然,她怀疑他的回答。父亲耐着性子说,不值几个钱的。
马芳问,一个鸡蛋换不换?
父亲说,不换。
马芳问,一斤呢?
父亲说,不换。
马芳问,十斤呢?
父亲说,不换!
马芳问,一头牛呢?
父亲说,不换!
马芳突然锋利了,你哄傻子呢,不值钱为什么不换?
父亲说,唉,这咋说呢,对我值钱对别人不值钱。
马芳嘘了一声,识破父亲伎俩的样子。
两天后,马芳进城办事,说中午回不来,让父亲老实呆着,别耍花样。她晃晃手里的大包,一脸警告。父亲知包里装的是他的皮包时,大急。不行不行,他拦住她,让她留在家中。她反问,你要是偷出来跑了呢?父亲发誓。她说,谁信骗子的话?她保证丢不了,就是她弄丢包也不会丢。父亲就像她不信他那样不信她,仍粗鲁地拦着。她往后一退,叫,你再啰唆我撕了它。这招屡试不爽,父亲立马软了。无招可施的父亲只好嘱咐数遍。
父亲惦记着手稿,诸事无心。他写了整整三年,那不止是简单的一千个日子,不止是宋庄史的记录与想象,还浸着母亲的心血。尽管她没写一个字,可稿子上有她的痕迹。第一页上的蜡滴,第三页上透明胶的粘痕,第四页上曾洒过羊奶——那次,他埋怨过她,写旅长那一节,她发着烧,仍在夜里起来给他煮了一碗面。她比他更盼望他写成,他答应写完带她进城——倒是进了,却是看病,而他至今也没写完。父亲羞愧不已。如果写完的再丢失——父亲在牛舍踱着,脸和稻草一个颜色。
眼见正午了,却没有声响,父亲悚然一惊,马芳莫不是卖他的手稿去了?想着她反复问值不值钱,父亲额头出汗了。他跑出去,大门朝外锁着。她为什么锁门?没必要的。父亲猛拍几下,想跳出院子。但院墙实在太高,他根本爬不上。四下睃着,找不见登爬的家伙。忽然想到桌子,大步窜进牛舍。
风尘仆仆的马芳就在这时打开门,她嗬一声,想逃?满脸大汗的父亲盯住马芳鼓鼓囊囊的包,确定他的东西在,大松一口气,顿时手足无措,任马芳奚落。
夜里,父亲的精力集中在稿纸上。他没有因为老条的不配合而放弃,每天都要写,当然最后都撕了。有的当场撕碎,有的隔一天撕掉。父亲没了起初的悲愤与委屈。马芳端着东西进来,父亲仅仅写了九个字。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父亲一脸狐疑,马芳说是给父亲煮的鸡汤。父亲大为意外,随即摇头,我吃饭就够了,这个消受不起。马芳脸一横,让你吃你就吃,你搞出病来我担不起责!父亲捏捏自己的脸,我写个字据给你,不要你担责任。马芳恼火道,少废话,喝不喝?不喝我摔了。父亲说,我已经欠你很多,你不要再加重我的负担。马芳说,好,你这么不识抬举,我把那不值钱的玩艺撕了!父亲跃起来,别别,我喝就是,你何必呢,哎呀。马芳一副胜利姿态,浅浅地哼一声。
活儿依然要干,但隔个五六日,马芳便煮鸡汤给父亲,父亲哎呀着,还是惴惴地喝了。
两个月头上,马芳命令父亲搬到正房,住西间。父亲说,我住惯了,挺好的。马芳说,咋?还拽上了?父亲说没几天了,不想折腾。马芳蛮横道,少废话,让你搬你就搬,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父亲说,还是依我吧。马芳不理父亲,自己动手。父亲拦她,她一瞪,父亲立即松开,别拿我的稿子出气,你说搬就搬!
西间敞亮多了,有床有桌子还有镜子。父亲不大习惯,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住了一夜,他央求马芳搬回去。马芳不悦,你这个骗子是属核桃的?父亲害了愁病似的,说睡不着,马芳一笑,马上板了脸,不行,你跑了咋办?父亲说,这么多天我都没跑,我的东西还在你手上。马芳说,今儿不跑不能证明你明儿不跑,东西在我手里又咋样,你再写嘛。父亲长吁短叹,我不是下蛋的鸡,你哪里懂得。马芳不应,父亲费半天劲终于想出一个理由,你男人回来……马芳打断他,我没男人,你少操这个心!父亲大惊失色,你一个人?……咋一个人……使不得,这算怎么回事?马芳恼了,我占了你便宜还是咋的?父亲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替你着想。马芳骂,一脑子蠢东西,你老实呆着,别忘了东西还在我手里。父亲顿时蔫了,叽咕,我咋会跑,就几天了么。
那几天很难熬,父亲不是按天盘算,而是按分钟数。父亲打算离开就去找老条,继续骗子生涯,直到完成《宋庄史》。老条嫌恶他,他仍得和老条在一起。他和老条是骗了马芳分开的,老条说父亲只这点出息了,让他自己摔打。父亲未能摔打成,骗了马芳后父亲心里疙疙瘩瘩的,好几天在牲畜市场徘徊。并非马芳抓着的,是他撞在她手里,尽管他犹犹豫豫的。
“刑期”到了,马芳却翻了脸,要再延长十天。父亲急得脖子都硬了,喝了多次鸡汤,他脖子上叠加的皱纹浅了些,他质问马芳为什么说话不算话。马芳道出她的理由,看起来时间是够了,可父亲干活的天数没那么多,抛却歇工的日子,也就五十天。还有,住宿费呢?伙食费呢?这也必须算进去。如果坐牢,他肯定要被罚款,她没罚款,还煮鸡给他,这笔钱又能抵多少天?父亲叫起来,谁让你煮鸡了?马芳慢悠悠地说,煮鸡是我自愿的,我也没逼你吃呀。父亲大声说,你逼我了!马芳问,我往你嘴里灌了?父亲说你虽然没灌——马芳立刻说,你说我没灌,就是承认自己喝进去的。父亲说马芳坑他,马芳反问,我有什么本事,能坑得了骗子?快入秋了,不过让你帮着收收秋。父亲不再和她争辩,久久地挂着脸。马芳说,好吧,我给你工钱,咋样?你开个价!父亲仍一言不发。
父亲绝食了。
第三天,马芳劝不动父亲,便威胁,如果父亲仍这样对抗,她就撕了他的破东西。她当着父亲的面掏出来,举得高高的,父亲闭了眼,两行泪慢慢渗出。马芳不知父亲的心在嗓眼悬着,耳朵也是直竖的。
马芳把包摔在父亲面前,滚吧,你!
父亲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父亲。
半晌,父亲说,我呆二十天,行吧?
马芳神色扭转,话却是横的,你呆一辈子,我还管不起饭呢。
但两天后,父亲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