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人在死的时候，过往经历的那些事情会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流转而过。
而现在的裴炎似乎就在经历这样的事情。
他以一种极其难看的姿势趴在地上，眼前的景色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可是脑中的画面却愈发清晰。
清晰到他想要忘记都无法忘记。
“你还记得青蛾吗？”
他听到耳边传来这样一句话，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可爱少女，圆圆的脸蛋儿，圆圆的眼睛，正歪着头冲他笑着。
记得啊……他开口想要回答，可是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
世上的缘分有许多，亲人的缘分、夫妻的缘分、朋友的缘分甚至仇人也算得上一种缘分。快乐幸福的那种叫做天赐良缘，而像青蛾和裴炎的这种缘分，我们叫它孽缘。
而这孽缘，着实有些要命。
彼时青蛾还没有闯出“毒蛾”的名头，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好奇心旺盛，性格也有些骄纵，偏偏还有一身吓人的毒攻。这样的设定，她若是不成个魔头，都有些不符合了。
然而她遇上了裴炎。
这个人让她没有自行走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之路，却用另一种方式造就了她的恶名，然后再亲手将她推进了地狱的深渊。
两人相遇的时候，是在离雨露城不远的鸣凤城董家宅里。
鸣凤董家，是有名的医药世家，更是有着济世菩萨的善名。然而这伪善的面具下，却是一群丧心病狂以人试药的屠夫。他们利用各种手段，或威胁、或严刑、或药物控制，在董家宅的地下关了那么一群“药人”。
那天青蛾独身一人闯进董家宅，直接迷倒了守卫的人，然后打开地下的监牢，将那些药人放了出来。
只是她没想到，那些被折磨的已经内心崩溃甚至疯癫的人们，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逃走，而是拿起各种能够拿到的武器，残杀那些已经被迷倒的董家人。
裴炎循着血腥味儿来到董家时，就看到了这种地狱实景一般的惨烈场景。
然后他看到了吓得呆住了的青蛾。
她只是碰巧遇到了一个哭着找自己妹妹的小乞丐而已，然后一时意气调查了董家，发现了他们龌龊的勾当，想着要救这些人给董家一个教训罢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初入江湖的青蛾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事情，无端让她的两手沾了血。
裴炎最终带走了她，然后告诉她不用担心，这些事情不是她的错。
或许在那一瞬间，裴炎并没有说谎。但是江湖上的事情，不是你说没错，就真的可以“无罪”的。
那些所谓的世家想要保住董家的名声，或者说，想要保住自己的脸面。所以即使他们很清楚董家的那些勾当，却还是将罪名扣在了青蛾身上——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江湖上从来不缺像青蛾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或许很有才华，或许有远大的抱负，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刚刚进入这江湖的时候夭折了。
青蛾选择了抗争。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也因为她的抗争，“毒蛾”的名声越来越响，她“做过的恶”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她最信赖的裴炎，也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雏鸟情节有时候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青蛾自幼远离俗世，陪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师姐白蝶和玩伴白云飞。而裴炎，在她最迷茫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于是青蛾就这样一头栽进了那温柔的陷阱之中。也因如此，即使心中隐隐察觉到了裴炎的背叛，她却还是全身心的相信着他。
而这份相信换来的，是她的死亡。
白云飞清楚的记得那天青蛾的模样。
她身上那件鲜红的嫁衣沾着的不知是血迹还是毒粉，眼角流出来的竟是血泪。
太狼狈了……他从没见过那人这样狼狈。
然后她就这样笑着，绝望而又悲伤，在众人的包围下，转身投入了身后熊熊烈火之中。
一如她的名字那般，飞蛾扑火。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宿命。
青蛾来信告诉他，裴炎向她求了婚，两人已经定好了婚期。地点是一处颇为偏僻的山林之中，他们的新房便建在那里。这场婚礼请的人不多，只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让他一定要来给她撑撑场面。
他收到信的时候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信不过裴炎这个人。于是快马加鞭想要去阻止这场婚礼，却只看到了青蛾最后在无数武林人士的包围下投身火海。
他终究是来迟了。
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是为她报仇。
“你还记得青蛾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裴炎一瞬间就清楚了白云飞的目的——为青蛾报仇。他想要怨恨，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怨恨。
他该偿命。
青蛾死后，他许久都无法安眠，只要一闭上眼，青蛾那惨烈的笑容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突发奇想的去董家，没有遇上青蛾，结局会不会有改变？
如果没有遇上他，青蛾是不是就还会是那个天真、热情、爱捉弄人又有些坏脾气的小姑娘？是不是还会在见到他的时候，歪着头，弯着眉眼，说一句“你长得真好看，但没我师姐好看”？是不是……
可惜没有如果。
“你有没有爱过我？”青蛾死的时候问他的就是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
太天真了……在这么多人面前，他怎么可能说“爱过”呢？
他怎么可能……说真话呢？
如果他不是裴炎，如果他不是雨露城的下任继承人，如果他不在江湖之中……他是不是就能和她在一起呢？
还是那句话，可惜没有如果。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他好像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像是师妹，又像是当年的青蛾。
然后他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