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相信一种叫缘分的东西。
几年前我陪南京朋友逛河坊街,无意中踏入江南铜屋,那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朱炳仁的铜艺作品,虽然这位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的名字早就如雷贯耳,但真正伸手去抚摸一下他的作品,那还是第一次。就是这第一次,我被震撼到了。真所谓门小世界大,乍一进去以为是个极普通的店铺,买点纪念品而已,谁知那里的一切不得不让我们流连忘返,此前在我先入为主的印象中,铜不过是些老古董罢了,古有青铜器,但跟我没什么关系,它只跟历史考试有关系,而跟我有关系的铜都是小时候的记忆了,比如以前家里有过铜火锅和铜火炉,还有铜锁等。更小的时候,在外婆家,看到过从绍兴孙端大桥的石板底下挖出一串串的铜板铜钿。可是朱炳仁的作品,当我和它相遇的时候,一下子想到了罗丹,想到了米罗,它是如此具象又抽象,有的鼎器鸣钟,有的龙飞凤舞,有的则像铜树开花,而有的则像一帧小品,一朵睡莲,几株梅花,完全是中国山水画的韵味,这真是太奇妙了。
第二次踏入江南铜屋,是去参加朱炳仁先生诗集《云彩》的研读会。这也是我没想到的。没想到朱先生气质非常儒雅,那天穿着一件对襟的衣服,非常低调且谦逊地听着人们的发言。一个铜雕大师,如果说写几首古体诗,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写的是自由诗,且还跟台湾诗人余光中有唱和之作。当时朱先生年已六十有六。其时诗集还并未正式出版,是按出版的样子打印了数册而来征求意见——这即使在职业诗人中也是没有过的。诗人是出了诗集之后才研讨会的,可是他的做法是先研读,然后再作修改。
再然后就是跟朱先生的儿子朱军岷同时被选为杭州市政协委员,同在文艺界,在小组发言时也听到了他关于金星铜公司厂址问题的发言,当时的印象是要言不烦。后来也能见到他偶尔放几下冷炮,他的QQ名就叫“铜,亦生活”,这表达了他也表达了父亲朱炳仁对铜的一种理解。
要说朱氏父子的铜生活,还得从根上说起。
20世纪80年代初的杭州人,在路过浣纱路市一医院路段时可能还有印象,那路边有一块“朱德源书画社”的大招牌,这朱德源就是朱炳仁的父亲,朱军岷的爷爷。
朱家世居绍兴城,是书香门第,又以铜艺为生,现在人们在曹娥庙还能看到“朱府铜艺”第一代朱庆润的题字,而在那里留下墨宝的还有于右任先生等,那主要是褒奖孝文化的。可见当时朱家过的是一种亦书亦铜的日子,一面做乡绅,一面做实业,有钱有声望,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一种比较理想的生活状态。
如果粗粗地梳理一下,朱家铜艺的第一代即朱雨相、朱庆润兄弟,他们在绍兴城里开了一家“朱府义大铜铺”,第二代是朱宝堂,即朱炳仁的爷爷,将“朱府义大铜铺”更名为“朱府瑞昌铜铺”,据说他常年吃素念佛,是虔诚的佛教三宝弟子,更为重要的是,他写得一手好字,常为寺庙捐匾额,精铸香炉法器等,技艺精湛,生意火红。
朱宝堂把文脉传给了朱德源,但铜铺的炉火却熄灭了,因为战火起了,而等战火再一次熄灭的时候,铜已经成了一种军事战备物资。明智的朱德源关闭了铜铺,带着妻子和6岁的朱炳仁来到杭州讨生活。
好在朱德源有两手,除了打铜的一手,还有一手好书法,铜不能打了,字还可以写,且又有商业头脑,这一写差不多有30年,一直到80年代初,老先生挂起了书画社的招牌,这是杭州第一家私营性质的书画社,以卖字和教人写字为主。朱老先生曾为杭州书写招牌字2000余幅,为名山大刹书写楹联也有百余幅,是一个极有造诣并很接地气的书法大家。
在那时,朱家在浣纱路有一个院子。而生活在这样一种书法大家的氛围里,朱炳仁以及后来的朱军岷显然是耳濡目染的。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朱炳仁第一眼的时候会觉得他很儒雅,如果知道他父亲就是朱德源,那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因此朱军岷会很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家是读书人,而不仅仅是铜艺世家。
无论是铜艺还是哪一种艺,都是需要读书的,且把书本知识溶淬进作品,包括溶淬进生活。
80年代初的朱炳仁,已经是延安路上杭州鞋帽店的经理,他早年中专毕业,直到30多岁才有机会又去读了电大的中文专业,可见是一个与日俱进的人。当时据说温州人是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而那时的朱炳仁是白天做经理,晚上去打铜。为什么又打铜了呢?因为当时人们去找朱德源老先生主要还是写店名招牌,宣纸上写好后还要拿去做成铜牌。有的店家知道朱老先生的底子,就说你给我们做做好了。朱老先生一听有道理啊,于是恢复了家庭铜作坊。这个时候,朱炳仁已经36岁了。
打铜是要发出大声响的,这邻居不干了,你写字闷声不响发大财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那现在你还要打铜赚钱……朱老先生不愧为是有大智慧的人,邻居不是有意见吗,那我邀请你一起来打铜一起来赚钱好不好?每天10块钱的工钱好不好?
那是什么年代啊,大学本科毕业生转正后,一个月工资才54元,可在朱家打一天铜能有10块钱,这差不多要相当于今天的1000块钱了。好了,接下去只有打铜的声音,而没有埋怨的声音了。
而且这么一来,还解决了人手的问题,因为那时人人都有个工作,也没有所谓的农民工,所以朱炳仁才会白天上班,晚上打铜,而跟他打铜的,主要还是父亲以及朱炳仁的几个弟弟。由此断了30年的铜艺又悄悄地恢复并传接了起来,这是时代的机缘巧合,是历史给了朱炳仁一个绝佳的机会。直到1985年,朱炳仁辞去公职,正式办起了工厂。工厂在宝石山下的防空洞里,冬暖夏凉,也不“扰民”了,那真是——山洞里打铜,不知春夏又秋冬,铜打洞洞打铜,一片片铜铜铜……
只不过一开始做的是铜牌,除了铜牌还是铜牌,用复杂的工艺做简单的产品,当时也只能这样,因为当时给人的感觉是,铜好像已经渐渐退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古人铸个铜器,最早有用作祭祀的,现代人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之后,不敬天不敬地也不敬人了,如此一来当然也没有什么神好敬了,那么最后只敬钱了。现在我们看殷朝的一只青铜器,照朱军岷的说法,那可能是举国家之力来打造的。那样的青铜器,既是形而下的一个器物,更是形而上的一种精神。即使那些用来盛酒的青铜器,它也不仅仅是个物质,它还跟人发生了精神关系。后来特别是唐宋以后,跟人发生关系尤其是发生文化关系的,只需要一张轻薄的纸就可以了,于是书画便取代了铜器成了一种艺术品的形式,即以书画的形式来寄托文人的理想。
朱炳仁的铜工厂,大概是到20世纪90年代初才渐渐兴旺起来。这个时候朱军岷已经从浙江大学化工系毕业了,当时国家还包分配,他拿到的还是干部指标,但是朱军岷觉得父亲太辛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如果做儿子的不去帮,那还会有谁去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