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桐坞”一名是相对于“里桐坞”而言的,它们都在一个叫龙坞的地方。
龙坞以前是杭州西湖区的一个镇,现划入转塘街道,按照新的叫法,应该叫社区。桐坞以前属于龙坞乡,那里是著名的茶区,但在三四十年前,茶叶是卖不出好价钱的。
而要说龙坞跟龙的关系,倒只停留在传说的层面上,但外桐坞村可考的历史,至少可从明朝中期说起,说有一支仇氏从宁波迁居于此,而仇氏中以画家仇英为人所知,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前世今生。据说此地多桐树,故而得名。明末时那里还有一个叫陆忠的读书人在桐坞殉节的史迹。清朝诗人厉鄂也曾写过一首关于桐坞的诗,后两句尤其好——“桐坞我旧过,阴森翳丛筿。隔林见梅花,谓是山月晓。花深不辨径,地寂惟闻鸟。但看香雪繁,似觉青翠少。此中饶僧庐,粥鱼出烟杪。后游鬓丝增,初春涧声杳。无事为佛事,益以诗自扰。”
即使不寻诗摘句,就是在史籍中,无论是万历还是康熙的《钱塘县志》上,都有对桐坞的记载。我小时候生活在转塘觉得很自卑,直到现在看《定山小识》一类的地方志书,才知道我们也是有来头的,所以也时不时阿Q一下。
龙坞山多地偏,在漫长的农业社会里,保留下了不少传统的东西。本来“坞”的意思是“四面高中间凹下的地方”,这也就是指山里山旁的一块地。如果是靠海则叫岙,如花岙深岙;有时也写作澳,如澳门。在十几年前的一波收藏潮中,就有朋友从龙坞收购了整幢房子的梁柱窗,这说明龙坞一带的古建筑也是保存得较好的。
龙出自于坞,这是有传说的,比如龙坞还有龙门坎(坑)等村落。那一带十多前年则因大清谷而出名,后来公交通了游5线,有空的杭州人会去那里走走。当时那一带靠近未来世界公园,现在公园没有了,成了住宅区,也成了浙江工业大学之江校区的一部分。十多年前,包括现在入驻LOFT49的设计师孙云,利用废弃的小学,在大清谷里搞了一个类似于青年旅社的概念,让人目瞪口呆。美院的老师和画家,也早早地在龙坞一带购房定居了。那时跟人说龙坞,人们还不知道,人们只知道留下和转塘,直到绕城开通后龙坞有一个出口才知道。现在从杭州城里到龙坞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九溪走,一是从绕城走。也是因为梅家坞、茅家埠和龙井等地的带动,江浙沪一带的好玩之士才发现原来还有龙坞这么一个好地方。当然这种发现也多半是因喝茶吃饭和打牌,即属于农家乐的概念。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实际上不算什么,因为连原始人也会这么做的,今天的人搞点农家乐渔家乐,只要不破坏环境,买卖双方皆有需求,这就行了。但是这么多的生活污水和垃圾如何处理,或者私家车成群结队的来,那尾气的排放对龙井茶会不会有影响?因为这里是龙井茶的“万担茶乡”之基地。我时常对人讲,杭州这个地方的好,有很大一部分是让郊区农民的生活有了较大的变化,但老百姓光是衣食无忧就行了吗?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代又一代,光是靠做房东成天打打麻将,那对下一代会有什么影响呢?
所以人的精神生活,或者是艺术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慢慢地会成为中国的一个大问题。
从历史看,龙坞属于藏在深闺的性质,虽然民国时期像郁达夫这样喜欢旅游的文人也到过这里,还写过蛮有意思的文章。郁达夫那个时候说,杭州像花坞这样的地方几年不去,地价就翻了几百倍了。文人说话可能有点夸张,但你想想在20世纪30年代,杭州就是这个样子了,所以要找清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相比西湖一带,龙坞毕竟带有村姑的味道了,因此二三十年前,我就觉得龙坞人说话的声调都比转塘一带的人要高。因为他们还属于山里人,说轻了对方会听不见,且说话的腔调也有点像绍兴高腔似的,比较硬,但也会转弯,比如那时我们常常学这么一句话——哇!扎鬼来,麻麻香烟N得,麻麻老酒N得……翻译一下就是——见鬼啦,买买香烟没有,买买老酒没有……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现状之一。
当香烟和老酒都不成问题时,社会的变化也就迅猛而来。其中当中国美院象山校区日渐成熟之时,一些画家教授便开始在转塘龙坞一带租住画室。艺术家的眼光总是特别毒,他们一眼就知道龙坞是个好地方。为什么好?因为有茶山茶地。这些年小资潮人们热衷于看油菜花,天南地北去找寻,但油菜花花期太短了,不像茶叶,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她既可以远眺,可以当背景,也可以近赏,特别是那些远山的茶地,在天底下有一种极舒服的弧线,更何况茶叶又可以亲近还可以品可以喝,那这不就是天下第一极品尤物吗?
你再想一想,是在六星级宾馆里喝茶舒服呢?还是面对茶树地或直接在茶地里喝茶来得舒服?而如果你每天生活在茶地周围,这南方的嘉木这天地的灵气不就成了你的气息和气场了吗?
二三十年前的龙坞人,还在捧着金饭碗讨饭吃,还会去杭州城里当踏儿哥什么的,这些年新农村改造拆村建居,有些人家中仅把房子出租给打工者,就有不少收入了,可如果仅仅是这样,那说实在的,这里因为不是在镇上面,可能还租不出好价格呢,虽然有美院的老师会来光顾,但也不成气候啊。在这个时候,白马湖畔的山一村有了成功的经验,外桐坞村的人去看了,心就动了。而且因为起步相对晚,各方面的规划反而更为成熟,政府也更多地考虑了村民(居民)的需要,而不只是让村民搬出去那么简单。村民和艺术家一起住在这个村子里,这才是接地气。接下来就有了各方面的策划和规划,有了投入和引导,也有了宣传和传播。我最早就是被印象画廊的主人带去逛这个村的,一看真的是惊呆了:这里虽然规模并不大,但一个村都那么艺术了,这种变化不是这个村600年来的最大变化吗?而且是在向趋好的方向发展!
我曾在蔡元培美术馆的白墙边站了好久,因为我想这等于把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直接植根于乡村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我听过这样一个例子,一位姓仇的老村长把房子租给了一画家,本来如果租给做其他生意的,可能年租金有10万元,而现在可能只有5万,但这位仇先生还是义无反顾。为什么呢?他说他的孙子已经喜欢上画画了,这不是耳濡目染近水楼台吗?孟母之所以要三迁,学区房之所以卖得高,不就是想占有优质教育资源吗?是啊,美的教育如果真能从山山水水中孕育出来,能够像一棵茶树一样受到人们的呵护,那我们的美育我们的文化创意才是有希望。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艺术的生活和栖居非常重要,但对于这块土地来说,多一些艺术的基因则更为重要,因为如果一块土壤坏了,要修复它得多少年甚至多少代,所以如果把视角稍微换一换,站在当地村民和居民的角度来看,除了环境更干净、规划更有序之外,现在生活好起来的人不就图个环境好和后代有出息吗?
这也就是文创作为一种事业而非单纯是产业,艺术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要让普通人生活得更加美好吗?蔡元培先生当年说要用美育来代替宗教,现在到底能不能代替暂且搁置不论,但我们从外桐坞现在的面貌来看,应该能够对得起这位中国现代美育的奠基人,而蔡先生本人就是西湖艺专(中国美院前身)的创始人之一,所以其渊源关系也可见一斑。
“画外桐坞,梦里桐坞”,这是广告语,还有那句“中国的枫丹白露”,这说明这样一个现象,阳春白雪也是可以跟下里巴人住在一起的。当我们抛开了这两类人或现象的褒贬之意后,我发现,如果能利用环境吸引人,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地保护环境,且能让村民(居民)受益,这是不是一种更为人性人道的方式呢?因为我们不能光从艺术或产业的角度来看文创,而要从大环境大艺术的角度来考量。所谓大艺术,就是自然天生,就是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