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沧海桑田之变化,说起来难以想象,但水流入海,花落园间,却是肉眼可见的。即便是一个人的命运,昨日与今宵相比,亦可能有“天上”与“人间”的改变。
此时正值嘉靖年间。这一天,江西龙虎山的上清宫中,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这人上山之时从头至脚罩着一袭黑衣,看不清他本来面貌,身后跟着六个衣着简练的汉子,上山之时神情凝重,没有一刻松懈。到了上清宫前,那黑衣人将手一摆,道:“你们在这等我出来。”那六人列在两旁,冲他恭恭敬敬地行道:“是。”黑衣人头也不转,径直往上清宫里去了。
上清宫大殿之内,黑衣人从接客的道士手中接过一束香,只冲着殿内太上真君的神像鞠了一躬,将香插入太上真君像脚下的香炉之中,便出了正殿,来到殿后的一间木屋之前。
“福生无量天尊。时隔三年,我已料到今日你必定前来。”屋内一个浑郁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那黑衣人道:“不错,我又来了。”说罢伸手掀开头上的面纱。这人头发已经苍白,眼神之中不时露出一丝阴鸷与霸气,但随即便收敛起来。屋内走出一个老道,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眼中光华湛然,真气甚足。他冲那黑衣老者道:“看来,三年之前你所想之事,已经达成。”那黑衣老者道:“不错,这确是我一生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张真人料事如神,在下心服。”
那老道正是龙虎山正一道的掌教,“天师”张永绪真人。
张天师听闻此言,淡淡一笑,道:“这是你命里造化,无论好坏,皆与贫道无关,全系你个人之力所致,”说完顿了一顿,道:“其实以你的个性和如今的成就,无论我今日预言如何,你都不会回头。”
那黑衣老者哈哈一笑道:“真人胸藏寰宇,我所行所想,均逃不出真人神机妙算。此番前来,是想请教真人,未来三年,我的命数,又该当如何?”
张天师道:“我近来夜观星象,西北天狼凶星隐隐欲现,正北方紫薇之气却日渐衰落,你所图之事,我已猜到十之七八。”那黑衣老者眉头一皱道:“真人未卜先知,我实在佩服。依真人所言,此事成之有望?”
张天师摇了摇头,叹道:“紫薇虽光芒孱弱,然其位居正北,众星璀璨,映射其上。天狼虽凶芒日盛,西北群星无有能与其争辉者,然天道有常,北斗之位巍然如故。”
黑衣老者眯着眼睛陷入沉思,显然对这次的结果不甚满意。但他一生之中劈荆斩浪,能力运气皆非常人可比,此时正是巅峰之时,双眼开阖之间,又恢复了适才的霸气。他蒙上面纱,说道:“我从不信命,此番前来,只为求一个心安。真人既出此言,我倒偏要与这苍天斗上一斗。三年之后,我们再见分晓。”说罢转身便走。
张天师望着他的背影叹道:“天道在人,命数由心,天道即是人道,阁下好自为之。”那黑衣老者听闻此言,脚下一慢,随即道:“嘿嘿,今日之势,天道在我手,命数亦在我手!”扬长而去。
……
九月的风挟着冷清,吹向天边的鱼肚白,渤海之上海风瑟瑟。海平面上一道霞光透过海水,靛青色的海面片刻间被染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离海岸仅隔数里处,一座高约百尺的楼阁凌然肃立于众生之上,远远望去颇有通天之势。楼身青漆碧瓦,顶端四周已依稀可见浮云缭绕,站在楼下向上仰望,以琥珀雕成的“蓬莱”二字莹然秀美。蓬莱阁后是一座广场,轮廓呈八卦之形,数十间青砖瓦房沿广场四周按序而建。这便是江湖上被称作“东海之滨,蓬莱仙阁”的蓬莱阁门派所在。
行走江湖一靠本事,二靠人脉,三靠运气,而若要习得最上乘的武功,获取最庞大的人脉,最好也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投入名门大派,而蓬莱阁,尽管身处东海之滨,并非中原传统名门,但其却凭借深厚的道家武学底蕴,在近数十年间声名鹊起,一度令中原各派敬畏三分。
而这一天,蓬莱阁的广场上人声鼎沸,数百名弟子正专注地看着广场中央的演武台,台上的二人拳脚相交,斗得正酣。
台上的两个男子都身着浅蓝,衣服上绣着白色云纹,其中年岁稍大的身材中等,膀大腰圆,看上去孔武有力,另一边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身形高挑,也颇为健硕,一对剑眉斜插入鬓,容貌虽说不上面如冠玉,但分明的棱角之间另有一股英气。
两个人拳来脚往,已经斗了十余招,到第十六招上,那剑眉少年忽然将左脚向旁边一跨,左手往腰后一背,右手掌心向下,向前劈出一掌,使得是蓬莱阁“八仙散手”中的“纯阳引路”,这一招看上去彬彬有礼,掌中发出的劲道却十分凌厉。
那年纪稍大的男子自然知道这一招的厉害所在,但他入门更早,对这招“纯阳引路”再熟悉不过,平日里也不知拆过多少招,这时更不假思索,脚步横移,右掌往对方胳臂上运力一压,心里窃喜道:“慕师弟毕竟修为尚浅,劲道速度虽然都属上乘,但肚子里的功夫也就那么几招。”
想到这里,脚下丝毫不停,飞起一招“铁拐渡劫”,踢向对方手腕,哪知道踢到半途,只见那少年眼中精光一闪,右手猛地变招,那男子心里吃了一惊,但踢出的一脚却怎么能收得回来?心道:“糟糕,糟糕!”肋下一阵剧痛,身子已经跌了出去。
那男子人在半空,头脑里念头却转的很快:“这下在师尊和众师兄弟面前摔个仰面朝天,唉,我黄天用今后是免不了受人耻笑了。”
黄天用双目紧闭,忽然感觉后背一股大力将自己拖在半空,阻止了自己下沉的势道,不仅没有摔个仰面朝天,反而平稳的站到了地上,黄天用长舒了一口气,往身后一看,与自己交手的慕皓辰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慕皓辰拱手道:“黄师兄,承让承让!”
黄天用本来比武失利,心情十分懊恼,但慕皓辰这一托,让自己免了在门派众人之前出丑,却又暗暗觉得侥幸,于是也红着脸笑道:“好说好说。”摆了摆手,转身走到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宽刃长剑,道:“慕师弟请了!”慕皓辰此时手中也已执了一柄长剑,施礼道:“黄师兄请。”
演武台上首站着一位长须老者,捻着胡须,扬声道:“拳脚比试胜负已分,第二场比剑,两位开始吧!”
黄天用心里知道,这一场的胜负,对于挽回自己的颜面,以及今后在蓬莱阁的发展十分重要,也不废话,“倏”地一剑向慕皓辰胸口刺去,慕皓辰耳听来剑的风声,知道这一剑的力道非同小可,于是向旁一避,手中的长剑顺势斜划,消解了黄天用的这一剑,一招一式地同他拆解开来。
台下这时已聚集了六七百人,约莫分作八伙,最西首的八十余人均是女子。每一伙弟子中年岁有老有少,有些年纪稍大,入门已几十年的弟子对着擂台唏嘘不已,而年轻弟子大多神色凝重,暗暗在心底估摸自己的胜算。
毕竟这五年一度的派内比武与自己在门派内的前途有着不小的关联。历年在这比武大会上显现出武学天赋的弟子,无一例外的都被八大长老亲自传授武功心法,功夫一日千里自不用说,日后在门派内的地位也俨然胜过普通弟子。在各列弟子之前,陈放着八张红木雕花椅,椅子上坐着的是蓬莱阁的门派首脑。
八位长老年纪参差不齐,坐在最西首的长老是一位中年美人,肤色甚白,颇具姿色,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一层肃穆清冷,这女子名唤姚梦苼,乃已故前任阁主姚一帆独生女,在门派中地位极高,统辖蓬莱阁内一众女弟子。其余几位长老,除东首的三人正当壮年外,坐在中间的几位长老均是灰发白须,但眼眸之中光华内敛,显然是蓬莱阁里的长辈元老。
最当中的那张太师椅在八张椅子中雕琢最为精细,坐在其上的男子约莫四十五六岁,一袭白袍,形象潇洒清雅,正是蓬莱阁主,“剑气通霄”——凌霄。
凌霄眼中注视着台上的一切,微笑着道:“黄天用剑势沉稳,招数老道,不愧学自李师叔门下。”坐在他右首的老者摸了摸长须,笑道:“阁主不要取消老夫了,说到用剑,自你父过世之后,蓬莱阁上下又有谁是你的对手?何况那慕皓辰身形灵动,剑势凌厉,十招之内,我那‘黄无用’小徒便要输了。”
慕皓辰这时已经和黄天用斗了三十几招,黄天用出剑的速度虽然不算极快,但他基本功底十分扎实,经历了刚才的拳脚之败,这时只求不败,不敢再贸然求胜,将一招一式使得沉稳异常,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取胜,剑法当中的破绽却少了许多。
慕皓辰一时之间要取胜也并不容易,心道:“他这样以静制动,只守不攻,虽然无法没法胜我,但此消彼长,我气力毕竟有限,须得引出他的破绽不可。”
慕皓辰左手捏了个剑诀,猛的向后一转,使了一招“张果老倒骑驴背”,哪知道招式还没有用完,脚底下忽然一颤,下盘露出了空当,那黄天用经验老道,哪能轻易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时机?毫不犹豫的横扫一剑,还没有等剑锋触及慕皓辰的下盘,忽然脖颈上一凉,慕皓辰的长剑已经鬼使神差一般的到了。
黄天用心里一阵沮丧,知道自己与慕皓辰无论拳脚剑法都相差甚远,于是苦笑道:“慕师弟撤了剑吧,师兄服了。”台下数百名弟子见到慕皓辰胜得这样巧妙,也是一阵喝彩。
慕皓辰连忙将长剑插回鞘***手道:“多谢师兄承让。”一面下台,自己心里也很是欣慰,自己这四年来日夜苦练,不曾有一日懈怠,现在武功日有进益,也不辜负父母当年一番苦心。
蓦地想到父母,慕皓辰心里猛地一酸,眼角禁不住有些湿润,但这时自己身处在数百双目光之下,连忙收了心思,不敢多想。一抬头,却猛地看见十几米外,一对醉人心脾的凤眼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他微微一愣,忽然觉得两颊火辣辣的,心里一阵躁动,不敢多看,连忙故作镇定,往自己所属的那一列走去。
刚走了两步,忽然一把扇子搭在慕皓辰的肩头,慕皓辰眉头一皱,回头一看,面前一位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哥儿站在面前,轻摇折扇,神态里有一股难掩的傲气,原来却是蓬莱阁少阁主,凌霄之子凌盛。凌盛笑道:“慕师弟功夫漂亮的紧,掌法飘逸,剑法灵动,我佩服的很,日后蓬莱阁里必定有师弟一席之地了。”说完轻摇折扇,眼睛却有意无意的向一旁瞟去。
慕皓辰心里暗自疑惑:“凌盛师兄素来自恃少阁主的身份,平日里轻易不和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往来,今天却怎么跟我客套起来。”但对方既然开口恭维,慕皓辰也不敢丢了礼数,还礼道:“凌盛师兄这样夸我,倒教师弟我无地自容了。区区三脚猫的功夫,在凌盛师兄眼里,自然是不值一哂。”
慕皓辰为人耿直,他所说的倒也并非全是谦辞,凌盛自幼得蓬莱阁全阁之力栽培,藏仙阁里的武功精要、内功心法随他翻阅,加上他天资上佳,抛去身份不谈,论武功,在年轻一辈蓬莱阁弟子里,凌盛确实当仁不让。慕皓辰听说凌盛平素为人傲气,但究竟自己和他并非真正相识,也不愿凭流言对他产生偏见,而且他此番大大出了风头,得到少阁主的恭维,心里的确也高兴的很。
这一天比试结束后,慕皓辰同师弟李大义一同来到街上,进了酒馆点了饭菜。慕皓辰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叶的清香之气缓解了今天的疲乏。李大义也拾起茶杯,似喝水一样一饮而尽,道:“在台底下站了大半天,差点渴死了我,啧啧,这茶不坏,不坏。”
一连饮了三杯,抬头却见慕皓辰手执茶杯,怔怔地瞧着窗外往来的车辆行人。李大义道:“慕师哥,我平时只知你力气大得很,也从未见过你真与人家生气动手,今天一见你的功夫,才知道我自个儿真差的太远。”他话虽如此,语气上却丝毫不见沮丧,虽知道自己的天赋武功难以在江湖上立下名号,但像目前这样,每天定时练功、吃饭、睡觉,却也自得其乐。
慕皓辰为人洒脱,素来不喜欢那些小肚鸡肠、步步算计的人,因此同门之中朋友虽多,却也只是这李大义跟他最是要好。
窗外吹进的风夹杂着海水的咸味,慕皓辰的思绪被带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宁海州。四年前的雨夜发生的一切,慕皓辰清清楚楚地记得,即使在梦里也不会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