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荷很乖很听话,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让人操心,可是这一次,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渐渐好转。顾大娘怜惜她大病一场,破天荒的允许她待在床上养病,吃的,喝的,都有顾家兄弟给她送来,有时候是浮生,有时候是恒生。若是浮生来,她会格外警惕,捂住嘴巴,什么话都不说,免得引他厌烦,继而谋害她;若是恒生,她会开心一点,因为他会给她讲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上树掏鸟窝,进山捉兔子等等孩子们常常做的,令她心生向往却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这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
屋外的阳光暖洋洋洒进窗格子,空气中浮动着枣花的甜香味儿,乌荷拥着被子坐在床头,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院子里的大枣树,枝头两只雀儿欢快的鸣叫。不知道乌家沟的枣树开花了没,若是开花了,娘记不记得摘多枣花放在小弟弟的枕头上,让他做梦的时候都是甜甜的。想起小弟弟,乌荷记起自己给小弟弟留的麻雀蛋还装在小荷包里,也不知落水的时候磕坏了没有。赶紧找贴身带的小荷包,可是绣着荷花的小荷包不见了。乌荷拧着眉头翻遍衣服口袋,都没有。小荷包哪里去了?她的麻雀蛋,她的小石头,她的小玩具们……乌荷一下子掀开被子,床上床下四处摸索。
恒生进门的时候,恰好看见乌荷撅着屁股在床上翻来找去,“你是在找这个吗?”
乍然响起的声音惊得乌荷一屁股坐在床上,循声望去,恒生站在门口,扬起大大的温暖笑容。逆着日光,他一手叉腰,一手食指勾着个荷包转圈圈。红红的粉粉的,那是她的小荷包。
“那是……我的……”
“嗯哼,”恒生大大咧咧走到床边,将荷包递给乌荷,“还给你。”
乌荷赶紧打开袋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往袋子里看了看,又皱着眉头将包里的东西往外倒,石子,头绳,野花……咦,她的麻雀蛋怎么变成野花了?
乌荷捏着野花道,“这不是我的。”
“是我放进去的。”
乌荷不解的看着恒生,他眨着囧囧有神的小老虎眼睛自恃聪明道,“傻东西,你把煮熟的鸟蛋放进荷包里,把荷包都捂臭了,害我哥洗了好久都去不掉味儿,幸好我放了香喷喷的小野花进去。你闻闻,现在你的荷包香了吧。”
乌荷用小鼻子闻了闻,荷包是很香,但是她特意藏起来打算给小弟弟吃的麻雀蛋却没有了。乌荷嘟着嘴,失望的将石子头绳一样样装进小荷包,恒生见她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乌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
乌荷扬起头,眨巴下眼睛。
“你看,这几天我一提到我哥,你就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哥明明待你很好啊,你干嘛不喜欢他呢?”
“他才不会待我好。”浮生恨死她了,哪会愿意对她好?
“才不是,”恒生斩钉截铁,“我哥待你比待我还好!你知道吗?你生病这几天,都是我哥在照顾你,给你喂药,给你擦汗,给你掖被子,你烧糊涂了要娘的时候,也是我哥在旁边安慰你。我生病的时候,也不见他这样细心体贴的照顾我。”恒生性子挺大男孩的,容易和人相处,乌荷生病这几天,他负责哥哥忙不过来的时候照顾乌荷,一来二往,便接纳了这个半道闯入他们家的傻气小丫头,因此说话也没有先前那么陌生。
乌荷这几天虽然昏昏沉沉,但她知道身边有双温暖的手在照顾她,只是万万没想到是浮生。浮生为何要这样照顾她?太奇怪了!乌荷皱着眉头想了想,她虽然脑子有点笨,但是只要她愿意去思考,有些事还是能弄明白的,比如,浮生待她好的原因。
抹平荷包上的皱褶,乌荷低喃道,“他是心虚,怕我……”
“什么?”
“没,”乌荷摇摇头,恒生是浮生的亲弟弟,哪会愿意听她讲浮生的坏话,虽然那是事实。乌荷抿抿小嘴巴,道,“你今天打赢大牛了吗?”
“那当然!”恒生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提到自己喜欢的事情,眉飞色舞,整个人又自豪又兴奋。自从浮生脱掉孩子王的头衔专心读书去了之后,他和大牛便拉开了争夺孩子王的拉锯战。这两年彼此各有胜负,不过最近都是他略胜一筹。打架是男孩子在群体中建立威信必不可少的方式之一,可是大人们未必喜欢。所以,恒生这段时间虽然赢了大牛不少次,却不敢告诉家里人,一直苦闷不已。生病的乌荷是他最好的听众,她不会训斥他,只会崇拜的看着他,这让恒生很高兴。当下,恒生便挽起袖子,在床前连比带划,道,“……就在北面的山坡上,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大牛揍的趴下,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狼狈……”
“恒生!”中气十足的喊叫,霹得眉飞色舞的恒生顷刻化作蔫黄花,“嘿嘿,”缓缓转回头,贱贱的讪笑两声,立马垮下脸唤了声,“娘~”
顾大娘怒瞪着淘气的小儿子,“你又和大牛打架啦?”
“没~”
“撒谎!”顾大娘边打断儿子,边弯腰脱鞋子,浮生赶紧冲弟弟使个眼色,恒生哀嚎一声,抱着头就往门外冲,“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问大牛。”
大牛打输了,这么丢脸的事,他铁定不会承认。
恒生如意算盘打的好,但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在老娘心里的信誉。顾大娘握着鞋子追出门,撵得恒生狼狈出逃,撞得刚回家的顾大伯在门口转了三个圈儿,才晕乎乎的停下来,问,“他娘,咋啦?”
“你养的好儿子!成天就知道淘气。”
“嘿嘿,”顾大伯乐呵呵扬扬手,谦虚道,“是你教的好。”
“呸——”顾大娘没好气的斥道,“榆木疙瘩!”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将鞋子往地上一扔,趿着鞋走进屋去。
乌荷坐在床上,看神气的恒生被顾大娘吓成了胆小的老鼠,暗暗发笑。二人前后追出门,她一回头,便看见浮生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目不转睛看着她。细长的眉梢沐浴在阳光下,灿烂的眸子泛着柔和的光芒。他这几天总是喜欢这样看着她,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乌荷敛去笑容,浑身戒备。
她能支着脑袋一脸崇拜的望着恒生甜笑,却吝啬于给他哪怕一点点和好的举动。这几天,不管是道歉也好,示好也罢,乌荷总是鼓着腮帮子,沉默的抗拒与他交流。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浮生将药碗一举,“乌荷,该吃药了。”
又是那苦苦的草药汁?乌荷小鼻子皱了皱,迟迟不伸手。
算了,还是个怕吃药的小丫头,慢慢来吧。浮生将药碗放到床头,眼角余光瞥见乌荷朝后退了退,拉开距离,他也只是不动声色的从怀里摸出个糖块放到药碗边,然后退后两步,保持乌荷心中的安全距离。
乌溜溜的眼睛在药碗和糖块之间来来回回,眉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捧着药碗咕咚咕咚喝尽药汁,举起手背擦擦嘴角,然后闭上嘴巴静静等浮生离开,那糖块却是碰都没碰。
“吃块糖,化化苦味儿。”
乌荷摇摇头,坚决不受他的诱惑。
浮生尴尬站在原地,没辙了。
“臭小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有人收拾你……”顾大娘趿着鞋,骂骂咧咧走进屋。粗心的她没留意到浮生与乌荷之间的不对劲,径直走到床边,抬手摸了摸乌荷的额头,“嗯,退烧了。”视线落在空了的药碗旁边的糖块上,斥道,“喝药吃什么糖啊,多浪费。”说着,袖手把糖块摸进衣兜,浮生想拦没拦住。
乌荷的目光焦灼在顾大娘的口袋上,要是她稍微没骨气一点,那糖块就躺进她的小荷包了,哎——
顾大娘才没瞧见儿子和乌荷的细微表情,一屁股坐在床头边穿鞋子边问,“乌荷啊,大娘想了几天都没想明白,你怎么就掉河沟里去了呢?堤岸那么高,河水那么深,你怎么不醒事儿朝那儿跑呢?”
浮生表情一滞,下意识的看向乌荷,却不想乌荷也偷偷看着他。不要……
乌荷小嘴巴张了张,面对一脸好奇的顾大娘,最终揪着小指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这孩子越来越不灵巧,摔一下,怎么就变哑巴了?”
“娘,”浮生乘机截住顾大娘的话头,不让她继续问下去,“乌荷她受了惊吓,一时半刻还没恢复,你就别再训她了。”
“浮生啊,你别护着她。这丫头傻的紧,我得教教她,有些地方不能去,要不然下次,她还会往河里蹦。”顾大娘挥手,摆明了不想听儿子的劝告,浮生担忧乌荷说出个一二三来,毁了他,让他无地自容。手忙脚乱挡着顾大娘不让她继续训下去。这边厢母子儿子争论不下,那边厢,乌荷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我不傻。”
“什么?”顾大娘被浮生缠着没听清,乌荷看着局促不安满眼恳求的浮生,一字一顿道,“我不傻,我只是有点笨。”
“呵~”顾大娘扭头冲尴尬垂眸的儿子笑笑,扬手指着乌荷,“听见没,你媳妇儿说她不傻,难道笨和傻不是一个意思?”话没说完,顾大娘已经乐开了花,瞧瞧他们家这小媳妇,长得不灵巧,性子不灵巧,连脑子也不灵巧,可不是个蠢人么,“哎哟,算了,我不追究你怎么蹦跶到河里去了,问了也白问。”顾大娘坐到床头,戳戳乌荷的脑袋瓜子,笑道,“不管你是傻也好,笨也好,你只需牢牢记着我下面吩咐你的事情。”
乌荷鼓着腮帮子,顾大娘在笑她,她看不出来了。他们觉得她蠢笨痴傻,可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顾大娘不喜欢她,只喜欢自己的儿子,浮生不喜欢她,只喜欢梅姐姐。他们眼睛里的东西她都看出来了,她不傻,只是笨了一点而已。但是这一点就够了,至少他们骗不了她。
顾大娘才不在乎乌荷想什么,自顾自道,“以后啊,你要寸步不离的跟着浮生,和他一起下地学种田。不许他读书,不许他写字,不管是在外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你都要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听见了吗?”
要寸步不离跟在浮生身边?乌荷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会杀死她的!
“这是你该做的事,不能拒绝!”顾大娘啪得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拍得她脑袋嗡的一响,晕乎乎的冒金星。顾大娘继续道,“浮生想通了,以后安心学种地,安心做个农民,安心和你过日子。乌荷啊,这是你莫大的福气,要感激知道吗?”说完,站起身冲儿子粲然一笑,“你懂事了,娘以后可以少操心。不行,我得去炒两个好菜庆祝庆祝。”话音未落,她人已经走出了房门。
乌荷苦着脸,她已经预感到,将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浮生舒出一口长气,“乌荷,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暗暗攥紧拳头,这是他想到的唯一能够化解娘和梅姐姐之间的矛盾,能够让自己放心,能够让乌荷原谅他的最好方法。
不要,乌荷揪着被子,憋着嘴巴,难过的眼眶都红了。浮生太坏了!他贼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