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与她一起的还有太平村的村长大人吴四心。吴四心前段日子到别村走亲戚去了,昨日才回来,他一回来,顾大娘便急急的找上门,把儿子的事情说了又说。吴四心一听这消息,当下高兴得不行,连声夸赞顾大娘有远见,完了,担心顾大娘说服不了倔强而有主见的浮生,便打着要瞧他家童养媳的名号,亲自陪顾大娘走一趟。
对于平日最不耐烦走家串户的村长大人突然光临自家院子,浮生满腹狐疑,又见他老娘对着村长大人谄媚而笑,而老狐狸般的吴村长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腹中的惊疑顿时化作不好的预感,难道……
“这就是你们家的童养媳?叫什么来着?”吴村长一落座,便指着远远坠在浮生身后,糊满尘土的乌荷问。
吴村长今年四十好几了,长得肥头大耳,常年累月钻营算计,让他的面相显得很是狰狞。乌荷对于面容俊秀的浮生都存着畏惧心理,何况是眼前这个满眼算计,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村长大人。见吴村长将一双厉眼横向自己细密打探,乌荷下意识的踮起脚尖,瑟缩到浮生后面,让他的身子挡住自己。
顾大娘看着她那不上道的畏缩样子,直叹丢脸!原本在门口瞧见浮生欺负她,顾大娘还存着打狗看主人的心思,要训训儿子,现下乌荷的表现,让她连那训儿子的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渣渣都不剩。
“是叫乌荷,”顾大娘答道,“……她胆子小。”
吴村长今天来的目的并非是为了乌荷,闻言,了然一笑,虚应道,“胆子小的人听话,不会逆着父母行事。”说完,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便投向浮生,笑道,“浮生,吴叔叔说的对不对?”
浮生本就觉得村长来的稀奇,如今听他话里别有深意,心里的猜测又被证实了几分。他有些惊惶,不由得去看老娘,只见顾大娘握着拳头抵唇咳嗽两声,并不回应他的目光,反而对他身后的乌荷道,“乌荷,去厨房烧饭,今天吴村长要在咱们家留饭。”
吴村长犀利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腔调,让乌荷觉得自己待在此处是一件非常不合时宜的事情,她看了看浮生,却见他灿如夏夜星空的眸子中氤氲出一团黯淡的光芒,他又生气了!平常的浮生很凶,生气的浮生更凶,乌荷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膝盖手掌上的伤痛,小跑着躲去厨房。
吴村长见浮生久久不答话,便换了个坐姿,静静等待。顾大娘见儿子竟然忘了尊卑,让村长大人吹凉风,心急道,“村长问你话呢!哑巴了?怎么越跟着梅先生学习,越不醒事……”浮生愤愤的瞟了他娘一眼,愤怒,失望,伤心,难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全在这愤怒的一瞥中,顾大娘顿时闭紧嘴巴,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大地道,明明知道儿子最看重的就是读书。
吴村长摆摆手道,“好了浮生,不关你娘的事儿,都是我的主意。”浮生瞪了村长一眼,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吴四心大场面见得多了,哪会在意一个小屁孩的抗议。他在凳子上挪挪屁股,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吴叔叔与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咱太平村的人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庄稼人做什么?两个字,种地!咱村儿的人,要不会种地,说出去都会被人笑的。再着,读书不是正途,这世上书本养不活人,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的先生,梅池,他读的书多啊,什么史经啊,秋冬啊,那是滚瓜烂熟……”
“是《史记》,《春秋》。”
“都一个意思,”吴村长总结道,“若书读的好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梅先生能流落到我们村儿,吃不饱穿不暖,饱一顿饥一顿?”
那是你请了人家却装穷,白条一张一张打,铜子儿一个也没有。浮生忍不住腹诽,可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顾大娘见吴村长说了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心急的她,憋不住道,“你吴叔叔的意思和我一样,这书不能读了,再读就成废物了!”
浮生虽然心里早已猜到,可是被她娘这么一说,万分不甘心,“为什么不能读,吴天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那是因为吴天是未来的村长,村长大人要看官文,当然要识字了。而你又不需要,你是农民的儿子,将来也是做农民的,农民不需要识字。”
“为什么我一定要做农民,做不了村长?!”
“什么!!!”
吴村长豁然起身,怒发冲冠,顾大娘吓得脸都白了,他的儿子当真是读书读傻了,村长是吴家人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是太平村人从一生下来就要明白的准则,就好比夏天要出太阳,冬天要下雪,是天经地义的。如果吴家的人不是村长,自己的儿子去做村长,太平村还是太平村吗?
大婶子说,别让浮生跟着梅先生念书了,再念下去,就不是顾家的儿子了。
大姑奶奶说,别让浮生跟着梅先生念书了,好好一个孩子,都变坏了……
现在看来,她的儿子哪里是坏了,根本是魔怔了!鬼迷心窍了!
“浮生!”吴村长怒不可遏,“你什么时候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我今天回去得好好问问姓梅的,他除了教你认字,还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你的脑袋瓜子里生出这样恐怖的念头。这书,不能让你读了!”吴村长扬扬手,“老大媳妇,我念你们两口子都是老实人,这事儿就不追究了。你和老大赶紧让这孩子下地干活,否则,连我都保不住他!”
“村长放心,放心,我一定不让他再学坏了,那要不得的念头,我也不让他再生。”顾大娘连连保证,吴村长勉强接受,急急赶回家去追究梅先生的责任。
顾大娘将村长送出大门,转身飞奔回堂屋,一巴掌拍在浮生的头上,后怕不已,“你作死啊!你知道刚刚那话传出去,你小命儿就没了!村长里的人能放过你?没了吴家的太平村就不是太平村了!”
“梅先生说,没了吴家,太平村依然是太平村,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打死你,”顾大娘连着敲了浮生几巴掌,“还梅先生,梅先生迟早会害死你!不行,这书不能读了,你给我关家里,不准见梅先生,不准见梅朵儿,哪儿都不能去,跟着你爹安安心心学种地,还有恒生,以后也不能让他跟着你瞎跑了,不能了……哎哟,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混球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哎哟,哎哟……
“娘——”浮生攥紧拳头,目光坚定,“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走出太平村,带你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
啊————————
鬼哭狼嚎!绝对是鬼哭狼嚎!恒生兜着鸟蛋的衣襟险些被这凄厉的哀嚎震破,看来他娘和他哥又杠上了!恒生吸溜下鼻子,朝院中望了望,径直走向厨房,趁着娘没发现,赶快将鸟蛋藏起来,晚上用开水煮了,给熬夜看书的老哥添宵夜。
恒生刚踏进厨房,就看见了垫着凳子烧饭的乌荷。她来了他们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烧饭,两只脚丫支在小凳子上,小小的身子尽量往前伸,这才能将铲子伸到锅里去,两只小胳膊抱着铲柄,吃力的翻着锅里的青菜。他们家的锅是农村常见的大铁锅,有两个乌荷那么大,恒生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便看见额头上被蒸汽熏出豆大的汗珠,而额头上因洗衣服不小心摔出的小包包,便被汗水给盖住了。恒生瞧着乌荷辛苦努力的样子,想到他们每天吃的早饭,中饭,晚饭,就是这样烧出来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要不帮帮她吧,恒生想着,便要去帮忙,可还没等他走进,乌荷又利索的从凳子上爬下来,颠颠的跑到灶角下,往灶膛里送了几根柴火,这才直起身,擦了擦汗,却不想看见了恒生。乌荷心里畏惧顾家兄弟,因此见到恒生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看着她,心里一阵阵发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怎么一见他就害怕呢?是了,恒生眨眨眼,他上次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她的鞋子扔到了墙外,害得她光着脚丫子跑出去捡,结果被哥哥锁在了门外。她难道因此就怕他了?不至于吧,他和老哥几乎对全村的孩子都干过这种事儿,也没见他们害怕啊,相反还因此亲近他们兄弟俩。当然,这是浮生读书以前的事情。
“喂,乌——”浮生常常教他,化解矛盾之前,要先示好,他无比赞同。恒生正打算示好,视线却被乌荷手心里的伤痕吸引了去。
“这是什么?”恒生说着走过去,乌荷见他靠近,下意识后退,却不想恒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翻出掌心,指着那被蹭破了皮,又被油星子烫了的血红伤口道,“你受伤了。”
乌荷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的缩着手,可恒生却固执的捉着她,一再重复,“你受伤了……”
乌荷局促的缩着手,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男孩子这样抓着她的手不放,难道他又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整她?乌荷惊惧地挣扎,“求求你,放开我……”乌荷扭着小身子,右脚绊在柴禾上,脚底一滑,扯动膝盖上的伤,她禁不住哎哟叫出声。恒生看了看乌荷痛苦扭曲的小嘴巴,默不作声将她拖到桌子边,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偷藏的跌打药酒,蘸了点儿,抹到乌荷手上,边抹边哈着凉气道,“这是我哥帮我藏的,怕我在外头打架受了伤被娘发现后生气,他就偷偷给我藏了瓶药酒……这药我试过,管用。就是有点痛,咦,”恒生诧异的抬头,好奇的看了看乌荷,“你不疼吗?怎么不叫唤?”
十指连心,乌荷其实早就疼的流眼泪了,可是她知道顾家兄弟不喜欢她哭鼻子,所以不敢在恒生面前哭。现在听他这样讲,乌荷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淌,“呜呜呜……你是第一个帮我擦药的人,呜呜……你是个好人……好人……
恒生傻眼,怎么说哭就哭?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从来没哄过人,面对痛哭流涕的爱哭鬼乌荷,恒生顿觉手足无措,笨拙的替她擦眼泪,可却越擦越多,恒生气馁,想起过去浮生哄他的场景,连忙翻出兜里的鸟蛋,拿出两个塞到乌荷怀里,“别哭了,鸟蛋送给你,很好吃的。”
乌荷泪眼婆娑,湿漉漉的眼睛看了眼剩下的鸟蛋,再看看自己怀里的鸟蛋,哽咽道,“……给我……我吃……吃……”
“你还真贪心!”恒生皱着眉头,将剩下的鸟蛋一股脑儿塞给乌荷,“都给你啦,别让我娘看见。”说完,嘀咕了句馋嘴猫,便起身去寻他哥。
“我不……不是……”要你的鸟蛋,乌荷抽抽噎噎,她明明只是想确认一下恒生是真的送她鸟蛋,还是像别人那样逗她玩儿,却不想恒生会把所有的鸟蛋都送给她。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