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摇摇晃晃走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又硬又重的木板弹弹跳跳,将小屁股颠的生疼。乌荷瑟缩在车厢一角,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空空如也的破烂蒲团,四天前,那里还坐着几个与她一般大的小丫头。她没有她们幸运,能被卖到大城市的富人家里,那个胖胖的老嬷嬷嫌她长得不伶俐,也不会叫人,所以带走了其他的小姐妹,独独留下了她。人牙子魏大娘随后又给她找了好几个东家,结果没有一家看上了她,不是嫌她手笨,就是嫌她嘴笨,又或者嫌弃她年纪太小,不会干活。魏大娘没有办法,只得将她往条件差的乡野里头卖。对于要被卖到乡下去,乌荷其实并没有什么概念,家里的小弟弟要治病,只有卖了她,娘才能筹划出药钱,谁叫她爹死的早,而她又是姐姐呢?现在的她,只希望快快到达那个叫太平村的地方,那户买主赶紧要了她,这样魏大娘就能把剩下的一半救命钱送到娘的手里了。
正想着,听到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然后驴车停了下来,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魏大娘的笑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赶紧爬出车厢,短小的腿因为蹲的时间过长,已经麻木了,动的时候又麻又疼。可她不在乎,也不敢缓一下,生怕因这一小会儿的时间,人家就会反悔,像以前的那几户买主一样——不要她了!
“哎哟,小丫头,别慌别慌,来,大娘给理理衣服。”魏大娘拍拍她的背,一手的骨头,心疼的将她抱起来,拿帕子拍打衣襟裤腿上的灰尘。眼看着魏大娘擦干净前边,她赶紧转过身子,小声道,“后边,后面也有灰。”
“得,跟了我个来月,就晓得爱好爱干净了?”魏大娘拍拍她的小脑袋,边擦灰边对赶车的老王头道,“……我刚去乌家村接人的时候,这丫头抱着捆柴,脸上,腿上,浑身都是泥,跟个泥孩似的。这才几天呢,小丫头片子就知道臭美了。”
忠厚的老王头笑了笑,露出两颗被旱烟熏黄的牙齿。乌荷见他们笑,自己也跟着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们笑的好像是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头。
乌荷这时才发现,他们已经进了村子,正停在一户农家门前,严实的泥土墙,有她的身子那么高,墙里边种着颗红枣树,现在正是春天,满树新绿,零星的开着几簇淡黄色的小花。原来这里的枣树和乌家村的一样,她觉得很是亲切。这时,听见一声清脆的木门响,乌荷看过去,只见从墙上砸出的两扇大门中走出个农妇,高高壮壮,皮肤黝黑,直愣愣的看着她,像在打量。她胆小的缩了缩肩膀,右腿很没有骨气的朝后退了半步。
“是魏大娘吧?”她偷偷抬眼望去,说话的是那个农妇。
魏大娘答了声是,农妇便招呼他们进屋里去,还冲着墙里边喊,“他爹,人来了,赶紧到两碗白开水来。”
那农妇的声音很响亮,一听就感觉很有力气。
“乌荷,咱们到了。”魏大娘将她抱下车,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小声嘱咐道,“待会儿见了人,要记得叫大娘,叫大伯,他们家还有两个儿子,也记得要叫哥哥。别哑巴了,知道吗?”
农妇的视线火辣辣的,一直落在她身上。
乌荷在与她的对视中胆怯的垂下眼睑,紧张的拽住魏大娘的手,十分忐忑,“要是叫不好,他们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他们不要我,你也不会把钱给我娘?”
魏大娘刮刮她的小鼻子哄道,“对啊,你若叫不好人,大娘就把你送回乌家沟去。”
“不要,大娘别送我回去,我弟弟还等着你的钱治病呢!乌荷会听话的。”
魏大娘拍拍她的头,很是满意。这趟带出来的丫头中,她是最不出众最不伶俐的一个,相反还很蠢笨痴傻,可是比起那些聪明的小丫头,她却是心思最单纯,最有孝心的。因此,哪怕城里边儿的买主都不要她,魏大娘也舍不得将她卖到窑子赌坊下九流的地儿去,反而给她找了个朴实的农人家庭。
进屋落座,按照以往的习惯,大娘先介绍了她的情况。
“这孩子姓乌,叫乌荷,玉泉山乌家沟的人,今年五岁。”魏大娘笑着,握着她的肩膀朝前推了推,“乌荷,快叫人!这是顾大娘,这是顾大伯。”
顾大娘就是刚刚那个农妇,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那视线又直接又火热,身体里天生的胆怯因子被唤醒,乌荷紧张的攥紧衣服,一张小脸羞得红通通的。她偷偷瞄了眼顾大伯,发现他只瞄了她一眼,便拿起火折点燃旱烟,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难道,他不喜欢她?这时再去看顾大娘,发现她好像也不大高兴了。
怎么办?难道他们也不会要她了!乌荷求助的看向魏大娘,瘪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乌荷,快叫人啊!刚刚在外边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不叫人,人家就不要她,不要她,弟弟就没有药钱,没有药钱,娘就会整夜整夜的哭……
“顾……大娘,顾大伯……”依旧小小的声音,于她而言,已经是鼓足了非凡的勇气才能走到的事情。她从小就害羞,就胆小,村里的娃娃们都不愿意和她玩,笑话她没用。她也知道自己没用,可是越逼自己,她就越害怕和陌生人说话。
她可真没用!
“这孩子胆子小,可心眼儿实在,顾大嫂别介意。”魏大娘看见顾大嫂脸上不满意的表情,赶忙笑着解释,“小孩子离了亲娘,又到了陌生的地方,心里虚怯,处久了就好了。你看我与她处了个来月,不照样黏着我。”
顾大娘挥挥手并不介意,只是盯着乌荷又看了看,身子矮小如四岁孩童,怯生生的模样,瘦巴巴的脸颊,瞧着就不喜庆。顾大娘心里不大满意,斟酌着话语道,“魏大嫂,这些都不重要。就一点,她太瘦了,个子也小。你也知道,我们家是打算找个童养媳的,她这副小身子小骨头的,能生养吗?”
庄户人家说话直接,没城里头那些弯弯绕绕,乌荷的预感更加不好,巴巴的望着魏大娘。
“怎么不能了。”魏大娘将她拉到身边,转着圈儿拍拍这拍拍那儿,道,“这孩子家里条件不好,没吃的,所以瘦成这个样子。不过骨头结识,你听,声音多瓷实!再说,她才五岁,你能指望她长多大去。”
顾大娘有些意动,魏大娘又趁机激将,“……反正就这么一个,你若不要,我换别家去。”
能到偏僻乡村里卖丫头的人牙子一年到头也没有一个,所谓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果然,魏大娘话音一落,顾大娘就换了个口风。
“要,要……是要,就是,”顾大娘踌躇着看了丈夫一眼,顾大伯依旧专注于自己的旱烟,好像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什么,“他爹,你说句话,这可是给你儿子找媳妇呢!”
顾大伯吧唧口烟,憨实道,“你做主就好!我看挺好的。”
“又蠢又笨,和你一样,能不好吗!”顾大娘横了他一眼,回头对魏大娘道,“其他的无须多说,就是这价钱……”
魏大娘笑了笑,让乌荷到外边台阶下等着。他们做牙婆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卖人不是卖牲口,所以不能当着人的面谈价钱。
乌荷听她们说到了价钱,感激的看了魏大娘一眼,心里松了好大一块石头。以前那几户人家都是话没说几句,就让魏大娘带她走了,这是第一个和她们说了这么久的买主。乌荷乖乖的走到堂屋外头,不敢离得太近,怕听到大人说话,魏大娘不高兴,也不敢离得太远,怕主人家不高兴。是以,她乖乖站在堂屋外的台阶下,正对着大门的地方,安静的等他们在里边商量买卖。私心里,她希望自己能卖个好价钱,这样魏大娘给娘的钱也会多一点,也许只是多一分,可是她依旧会很高兴。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数清楚这户人家有五间瓦房,瓦房前头有个院子,左边靠墙的地方有个鸡笼,鸡笼旁边就是她刚刚在外边看见过的枣树。右边的墙那儿,有个牲口棚子,棚子里有头吃草的牛,时不时会哞哞叫两声。
里边的争论还在继续,有时候是魏大娘亲切的声音,有时候是顾大娘洪亮的嗓音,隔得远,听得不真切。只是她的腿因为站久了,又开始发麻了。她想坐到石头台阶上去,又担心弄脏身上这件娘亲手做的衣衫,正犹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由远及近。
“哥,我今天把大牛给揍了,揍得他满地找牙。看那小子还敢偷吃你的鸡蛋不!”
“嘶——别碰,被那小子阴了一拳头,到现在还疼呢!”
“……吃一堑长一智,看你以后还敢胡乱与人打架……”声音清越,暖暖的,带着一股哥哥对弟弟浓浓的宠溺。
“……我省得,待会儿别告诉娘,否则她又要闹到人家里去,丢脸死了!”
声音越来越大,乌荷好奇的张望,见是两个大男孩,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高的那个,长的很斯文秀气,矮的那个,长的虎头虎脑。她小心的打量着这两个人,他们似乎也看见了她。那个矮个子朝她看了一眼,然后闭紧嘴巴,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目光,而那个高个子则像是看见了什么非常厌恶的事情,他本来晴好的表情突然就布满了阴云。乌荷胆怯得垂下了头,像在乌家村一样,她是不大敢看男孩子们的,他们一般都很凶,而且不喜欢她。
这两个人,似乎同乌家村的男孩子一样,也不大喜欢她。她从他们的目光中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感情,因此,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