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陶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跟季钦再次相遇。或者说,她跟本没想过跟他还会有重逢的一天。
这城市说大不大,但在几百万人中,两个身份悬殊的人,要遇上一方谈何容易。
何况是另一方铁了心刻意躲避的境况下。
缘分?如今她跟他还有什么缘分可谈,就连六年前那一场旧事,也不过是孽缘而已。
有了嘉嘉后,她的生活除了努力工作赚钱外,被油盐酱醋填得满满。她甚至倒不出时间来看一看时兴的新闻,或者读一份薄薄的报纸。
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岔子吧。她抱着孩子,在对面那个人投射过来的锐利目光下,深深地低着头,颓然又狼狈。
如果……能提早看一看今天的消息,不难知道那个人会在今天这个时刻抵达机场。毕竟是万众瞩目的商业巨骄,一举一动总是牵动太多人的心思。
她不无懊恼地想,思绪忍不住又倒回到刚才一幕。
她牵着嘉嘉在人群中翘首,迎接出差一周归来的解千阳。
不知怎的,机场今天的人特别多。又是夏天,闷热的紧。没多时,她已夹背湿尽。低头去看解斯嘉,一张小脸涨的通红,鼻尖鬓角全是细密的汗珠。
叹了口气,管陶踮脚扫视一圈,最近的冷饮贩卖机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
“嘉嘉在这里等着妈妈,不要乱跑。妈妈去给你买冰冰吃,乖。”她弯下腰,在儿子粉嫩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又起身摸摸他的头,这才转身走开。
变故大多时候都来得很突然。
她拿着果汁往回走,到了只剩两三步的近前,挥手招唤着:“嘉嘉,你看看妈妈买了……”
然后人群发了疯一样,向着忽然躁动起来的VIP通道出口涌去,一瞬间将那个小小的身影淹没。
“解斯嘉!”她心肺狠狠地揪紧,不管不顾地扑过去,踉跄地挤进密麻的人群里。
人流的冲力很大,断断续续将她拖向汇集那一处。她的视线跟随数不清的腿脚飞快地翻找,越找越急,越急越绝望。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引来一路的咒骂,她身上也或多或少挂了些彩。
这些都不重要。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她怎么可以这么粗心大意,她怎么可以把孩子给弄丢了!
懊悔,焦躁,急迫,担忧……所有的情绪都在她终于见到解斯嘉时爆发出来。
嘉嘉站在一片由警务人员好容易维系出来的狭窄过道上,满眼茫然,有人似乎要走过去将他抱起来。她干脆从拦着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一把推开旁边的人,抱起孩子。
“斯嘉,我的宝贝,你吓死妈妈了,你要把我吓死了……”她红着眼眶将他搂紧,左脸贴在他一边面颊,带着仿若劫后余生的狂喜,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她深陷在失而复得的激动情绪里,以至于身后那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唤她名字的声音响了两次,她才恍悟地回过头,想看个究竟。
究竟究竟,没有究,只有竟。
竟是他。
看清那张脸的一刻,管陶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凝固了。倏忽间,她以为夏日变冷冬,酷寒逼人。
“真的是你啊……”她眼睁睁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化作嘴角那一抹凉薄的笑意。“管陶,我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四个字,毫无预兆地就顺着她怔愣的双眸,蹿进她不甚清楚的大脑里,炸开一阵银白的光亮。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拉扯着蒙尘汗湿的脸,硬是挤出一个尴尬僵硬的笑容来,冲着对面那人做出可笑回应的:“是……是啊,好久不见了……”出口的声音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路微弱下去,最终低不可闻。
她毕竟做不到他那样的洒脱坦荡,底气十足。谁让最初和最后,错的那个,一直都是她。
季钦微皱着眉,目光从她蓬乱的发顶一直扫视到她抱着孩子,骨节突出的双手,最终落定在嘉嘉的脸上。
她心头慢慢地收紧,眼也不眨地屏息盯着他,直到看见英挺俊秀的眉间拧起了一丝困惑:“这是,你的小孩?”
“嗯,”这次她早有准备,答得很快,侧头望着那张圆鼓鼓的小脸,唇一抿,就挂了笑,“嘉嘉,快跟叔叔问好。”
“叔,叔,好。”软糯圆润的童音终于让季钦紧绷着的脸稍稍松缓下来。他看着那男孩儿那纯粹无杂质的笑颜对着自己绽放,抱着他的人也被感染了似的,笑意跟着舒展。
她笑的样子跟从前一点没变,眼睛弯起,像是倒悬的两片月牙儿,唇端不自觉地上翘,带出左脸一个小巧的梨涡来,宛如少女。
目光在两张笑脸间游转,季钦心中忽地一动。
“这孩子姓什么?”他伸出手来逗弄了他一下,状似无意地开口。
呼吸有几秒钟的停滞。在他再次投来疑问的目光前,她已经小心调整好自己,笑容不变:“嘉嘉,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解,斯,嘉,嗯,今年,五,睡,半。”稚嫩的声音略显艰难地吐出长串的句子,有些含混不清,但很完整。
男孩子学说话的能力总是相对弱些。季钦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咿呀学语时也是这样的。但转眼间他已擎立一方,叱咤风云。
“电话。”再度轻描淡写的开口,他已将方才那不知从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的一丝失望跟惆怅挥到极远的地方去了。
“给我你的电话,或者你留下我的。”他迎上她不解的眼神,语气强势,不由分说等她的答案。“肖颜也许想见你。”想了想,又补充这一句。
果然看见对面人忽然间抖的厉害。
肖颜。肖颜。夜夜出现在噩梦中的名字,最怕人发现的隐蔽伤口又一次被扒得血淋淋的送到她面前。
管陶抖着唇抬头望去,陡然间似乎在季钦漠然的神情间寻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他还是恨她的,还是不肯放过她。她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同样的,自己也不是。
他想怎么样,时隔六年,再度对自己下手么?还是打算连自己的家人一并都不放过?
不行,绝对不行。嘉嘉还这么小。她好不容易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于是她在他诧异的目光中,一步步不自知的后退。
“喂,你……”他伸出的手臂,似乎在无言地嘲笑着自己逃脱不了的结局。
但老天在这时帮了她。
几个狂热的媒体人冲进了包围圈,赶在第一时间来抢这个可挖掘性极高的大头条。
“季先生,听说你这次出国是跟罗浮公司谈合作的事宜,请问谈判结果是怎样的呢?”
“季先生,您认识这位小姐么,这位小姐跟您是怎样的关系?”
“季先生,请问这位小姐是您曾经交往过的对象么?”
“季先生……”
她看着局面一瞬间失控,数不尽的媒体紧跟着冲破了隔离,蜂拥而至。他应接不暇地摆着手,大多时候都处于紧抿状态的唇此时更是绷成一条直线,脸色阴峻的可怕。
有一小部分的人也见机行事,趁着混乱挤到她身边,麦克风在距她脸不到五厘米的地方群魔乱舞般晃个不停。
她忽然就觉得手脚一阵阵无措的发凉,目光不知道应该落在哪儿才是对的。
直到旁边有个人发出“请问您手中抱着的孩子是否是季氏私生子”的疑问,一只话筒越过外围伸至离她最近的地方。
她身体一抖,转过脸去牢牢地望住那人,用着不大但坚定地声音一字一句的澄清:“这孩子跟季氏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姓解,是我跟我先生解千阳所生的孩子,名义上法律上都是合法公民。请不要拿我的孩子开玩笑。”
她已经是这种境况,无法改变了。但她决不许任何人将她最珍贵的宝贝拖下水。即使对方是季钦都不行。
或许是被她忽然爆发出的咄咄逼人震慑住,那个记者尴尬的录下她说的一席话,转头又向着季钦的方向去了。其他人大概也知道从这个小人物口中恐怕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新闻来,也调转方向一并攻向季钦那一边。
身边的人渐渐散去,管陶挺直的脊背慢慢软下去。这种六年以来再没遇到过的大场面,她根本无力招架,也无心应付。
最后再看一眼乱局之中的那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切断最后一丝犹疑的情绪,抱着孩子转身决绝离去,不曾回头。
季钦在身侧自顾不暇的凶猛攻势中无意中扫到她的背影。
许是抱着孩子的缘故,显出几分瘦弱蹒跚来,仿佛连稍大些的风也禁受不起,却偏偏挺得笔直。
她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有,完全将他刚刚说的话无视了。
蓬勃的怒火也不知因何就燃烧了起来,而且有愈燃愈烈的趋势。
“管陶!”他伸出中指和无名指杵了杵自己紧锁的眉头,按捺着性子,冲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声。
她置若罔闻,连头都没回一下。
但脚下不足一秒的滞缓还是没能逃过猎鹰般锐利的目光。
她比想象中还要惧怕自己。看起来六年前的事对她影响真的很深。
有了这一层结论,她的急于逃离马上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莫名其妙的,他的怒气似乎也平息了一些。
季钦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嗅觉敏锐的媒体。有人顺着他的目光捕捉到定焦的那抹身影,甚至有几个资历颇深的老牌记者已经大胆道出了心中的揣测:“请问季先生,这位管小姐是否就是六年前您深陷‘醉酒门’的桃色绯闻里那位女主角,我记得那位小姐似乎也姓管……”
一语点醒梦中人。季钦的脸色在新一轮更为尖锐的狂轰滥炸中终于一黑到底。
跟在他身边维持秩序解救场面的下属们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暗暗心惊,无奈摇头。
这种脸色,八成又有谁要倒大霉了。但愿这群不知死活的人能自求多福。
管陶抱着解斯嘉七拐八拐,终于出了候机大厅,来到一处不太引人注目拐角把孩子放下来,撑着墙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解斯嘉很乖,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此时也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墨黑的双眸又大又亮,十分讨喜。
管陶忍不住又要亲亲他,蹲下身子跟他面对面平行,表情很是严肃:“嘉嘉,妈妈今天遇到叔叔的事,你回到家不许跟爸爸说。”
灵动的乌眸只是望着自己,并不答话。
管陶叹了口气,语气不由自主地放柔许多:“这是妈妈跟嘉嘉之间的小秘密,嘉嘉答应不把秘密告诉别人,妈妈就请嘉嘉去吃好吃的冰激凌火锅,好不好?”
圆嘟嘟的小脸这才挂上笑意,冲自己点点头。
“你这鬼精灵,跟谁学的,知道要报酬。”管陶忍俊不禁地去刮他玲珑挺翘的鼻尖,冷不防有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
“谁!”她下意识向前俯身,一把抱住嘉嘉,提着心口转身回望。
看到那张神采飞扬的俊朗面庞,神情俱是一松。
“说是接机,干嘛自己找个小角落藏起来,还害我好找。”解千阳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衬着他圆润的娃娃脸,很容易便显出几分孩子气来。“嘉嘉呢,来给爸爸抱抱,你小子想死爸爸了!说,从实招来,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给妈妈惹麻烦!”
他一手提着行李,空出一只手来就把解斯嘉捞了过去,又是亲又是啃的。
两张圆圆的脸凑到一起,还真有几分父子相显现出来。
管陶看着看着,噗地笑出声来:“嘉嘉跟你长得越来越像了。”
“那当然,我儿子不像我还能像谁,你说是吧解斯嘉,”提着行李的手一躲,就避过了管陶迎上来要接东西的手,“不重,我自己拎能行。”
管陶嗔怪的望了他一眼,知道他的脾性,也没再继续坚持。
他一怔,眼角逐渐有喜色弥漫开,凑过去坏坏一笑,“怎么,今天不跟我客气了?”旋即见好就收地离开她染了恼意的薄红耳廓,“走吧,回家。”
回家。两个字打桩似的,带着熨帖的热度直直钉进她心底,说不出的踏实跟安稳。
“嗯,回家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