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
此赋作于永宁二年（302）冬，篇中迁逝之感、悼亲之念、生命之悲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悲凉、忧伤。
余祗役京邑［1］，载离永久［2］。永宁二年春［3］，忝宠北郡［4］，其夏又转大将军右司马于邺都［5］。自去故乡，荏苒六年［6］，惟姑与姊，仍见背弃［7］。衔痛万里［8］，哀思伤毒［9］。而日月逝速［10］，岁聿云暮［11］。感万物之既改，瞻天地而伤怀，乃作赋以言情焉。
夫何乾行之变通兮［12］，昏明迭而载路［13］。羡飞辔之远御兮［14］，腾六龙于天步［15］。时赴节而渐流兮［16］，气移数而改度［17］。挥促节于短日兮［18］，振修策于长夜［19］。运悠忽其既周兮［20］，岁冉冉而告暮［21］。变棘心之柔风兮［22］，滋丰草之湛露［23］。玄晖邈以峻服兮［24］，黄裳皓而振素［25］。
于是颛顼御时［26］，玄冥统官［27］，天庙既底［28］，日月贞观［29］。沦重阳于潜户兮［30］，严积阴于司寒［31］。日回天以灭景兮［32］，飙冲渊而无澜［33］，坚冰涸于川底兮，白雪陨于云端。普区宇之瘁景兮［34］，频万物之衰颜［35］。
时凛戾其可悲兮［36］，气萧索而伤心。凄风怆其鸣条兮［37］，落叶翻而洒林。兽藏丘而绝迹兮，鸟攀木而栖音［38］。山振枯于曾岭兮［39］，民怀惨于重襟［40］。
寒与暑其代谢兮［41］，年冉冉其将老［42］。丰颜晔而朝荣兮［43］，玄发粲其夕皓［44］。感芳华之志学兮［45］，悲时暮而难考［46］。远图逝而辞怀兮［47］，密思集而盈抱。羡厚德之溥载兮［48］，嘉丰化之大造［49］。恨盛来之苦晏兮［50］，悲衰至之常蚤［51］。指晞露而怵心兮［52］，衍死生于靡草［53］。
蒙时来嘉运兮［54］，游上京而凯入［55］。委乘辂于紫宫兮［56］，剖金虎而底邑［57］。凭台光之发晖兮［58］，荷宠灵而来集［59］。望故畴之迥辽兮［60］，溯南风而颓泣［61］。长叹息而永怀兮，感逝物而伤悲。哀年岁之攸往兮［62］，伊行人之思归［63］。结隆思于朝日兮［64］，缀永念于纪晖［65］。表寸阴而贞吝兮［66］，眄盈尺其若遗［67］。嗟我行之永久兮，何归途之芒芒［68］。
憩遵渚兮盼川［69］，眄攸逝兮江湘。处孝敬于神丘兮［70］，结祗纂于惟桑［71］。瞻山川而物存兮，思六亲而人亡［72］。问仁姑而背世兮［73］，及伯姊而沦丧［74］。寻馀踪于空宇兮，想绝景于遗堂［75］。悲山林之杳蔼兮［76］，痛华构之丘荒［77］。
靖深情以遐慕兮［78］，思缠绵而怀楚［79］。涕垂颐以交颓兮［80］，哀凌心而洞骇［81］。神寻路而窘逝兮［82］，形频蹙乎其所［83］。心悠悠其若悬兮，音既绝而复举［84］。悲人生之有终兮，何天造而罔极［85］？
仰悲谷之方中兮［86］，顾悬车而日昃［87］。百年迅于分嘘兮［88］，千岁疾于一息［89］。咏大椿之万祀兮［90］，同蟪蛄于未识［91］。岁难停而易逝兮，情艰多而泰寡［92］。年有来而弃予兮，时无算而非我［93］。只生心于日顺兮［94］，虽呼翕其难假［95］。摄生于逆旅兮［96］，欲淹留其焉可［97］？
彼鉴寐之有时兮［98］，亦始卒之固然［99］。舒远怀于千载兮［100］，怅同感乎中山［101］。鉴通人之炯戒兮［102］，惧晏平之达言［103］。启贞心以自责兮［104］，览遗籍而问道［105］。亮爽鸠之既徂兮［106］，故营丘之有绍［107］。在吾侪之陋心兮［108］，岂取乐于东表［109］？苟长生而自得兮［110］，将奚待而有夭［111］？考大德于天地兮［112］，知斯言之益矫［113］。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
［1］祗：恭敬。役：指做官。京邑：京都。
［2］载：助词。
［3］永宁：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永宁二年（302）即太安元年，此年惠帝改元。
［4］忝：羞辱，有愧于。北郡：即邺都。
［5］大将军：武官名，将军的最高称号，职掌统兵征战。战国时已有此职，汉武帝以卫青为大将军，冠以大司马之号，位益尊宠。东汉大将军在三公之上，多由贵戚任之。晋因之。时成都王司马颖执掌朝政，称大将军。右司马：司马为将军下军府之官，置左、右司马，综理一府之事，参与军事计划。邺都：魏置，与长安、谯、许昌、洛阳合称五都。故城在今河北临漳县北。
［6］荏（rěn）苒（rǎn）：辗转之间，极言时间过得快。六年：自元康七年（297）离开吴王郎中令至太安元年。
［7］背弃：此指亡故。
［8］衔痛：含痛，怀痛。
［9］伤毒：伤心痛苦。
［10］逝速：流逝迅速。
［11］岁聿云暮：即岁暮，一年将尽。”聿“、”云“皆助词。《诗经·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
［12］乾行：天道运行。《周易·乾》象天、象君、象阳，故以称之。变通：事物因变化而通达。《周易·系辞上》：”是故法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孔疏》：”谓四时以变得通，是变中最大也。“
［13］昏明：黑夜白昼。迭：交替，更迭。载路：充满着规律。《诗经·大雅·生民》：”实覃实讠于，厥声载路。“
［14］羡：思慕，想。辔：马辔头，此代指车。远御：远驾，驾车远行。
［15］腾：驾驶。六龙：传说日神乘车，驾以六龙。《初学记》卷一引《淮南子》曰：”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注》曰：”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天步：自然的运行。
［16］时：四时。节：节气。流：流逝。
［17］气：节气。移数：数目变换。改度：改变。
［18］促节：乐调高而急促，此指弹琴。
［19］振：抖动，挥动。修策：长鞭。
［20］运：运行。悠忽：形容迅速。周：循环一周。
［21］冉冉：渐进貌。
［22］此句是说那吹拂酸枣树初发之芽的南风改变了。《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23］丰草：茂盛的草。湛湛：露水浓厚貌。《诗经·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在彼丰草。“
［24］玄晖：指月亮。邈：远。峻：高。服：行。
［25］黄裳：黄裙，此喻指黄昏。皓：白。振素：挥动白色的丝绸。
［26］颛（zhuān）顼（xū）：古帝名，五帝之一。《吕氏春秋·十二纪》之孟冬、仲冬、季冬，皆谓”其帝颛顼，其神玄冥。“高诱注：”颛顼，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以水德王天下，号高阳氏。死，祀为北方水德之帝。玄冥，官也，少暤氏之子曰循为玄冥师。死，祀为水神。“御：主宰，管理。
［27］玄冥：水神。《左传·昭公十八年》：”禳火于玄冥、回禄。“杜预注：”玄冥，水神。“统官：统领官事。
［28］天庙：星名。《国语·周语上》：”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韦昭注：”底，至也。天庙，营室也。“又《周语中》：”营室之中，土功其始。“韦昭注：”定谓之营室也。建亥小雪中，定星昏正于午，土功可以始也。“
［29］贞：正。
［30］沦：沦丧，丧失。重阳：阳气旺盛。潜户：暗室。
［31］严：紧急。积阴：阴气浓厚。司：掌管，主宰。
［32］景：亮光。
［33］飙：狂风。
［34］区：地域。宇：指上下四方。瘁：憔悴，消瘦。
［35］频：屡次。衰颜：凋零之颜色。
［36］凛戾：严寒。
［37］怆（chuàng）：悲伤。鸣条：风吹树枝发出声音。
［38］栖音：停止鸣叫。
［39］曾：通”层“。
［40］襟：胸襟，内心。
［41］代谢：相互交替。
［42］年冉冉：年华逐渐流逝。
［43］丰：丰润。晔：光彩。
［44］玄发：黑发。粲：鲜明，美好。
［45］芳华：美好年华，喻年轻时的美好岁月。志学：有志于学。
［46］考：成，成就。
［47］远图：远大的抱负。辞怀：从胸中逝去。
［48］厚德：大德。《周易·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溥：普遍。
［49］化：造化，自然创始化育。造：造化。
［50］晏：晚。
［51］蚤：通”早“。
［52］晞露：易干的露水。怵心：心惊，恐惧。
［53］衍：推演。靡草：一种生命短暂的草。《礼记·月令》：”靡草死，麦秋至。“
［54］蒙：蒙受。嘉运：好运。
［55］上京：京城。凯入：像南风一样吹入。凯，凯风，南风。
［56］委：放弃。辂（lù）：大车。紫宫：帝王宫禁，皇宫。《后汉书·霍谞传》：”呼嗟紫宫之门，泣血两观之下，伤和致灾，为害滋甚。“李贤注：”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
［57］金虎：虎符。古代调兵遣将的信物，铜铸，虎形，背有铭文，分两半，右半留中，左半授予统兵将帅或地方官。调兵时由使臣持符验合，方能生效。底：通”抵“，抵达。底邑：指任清河内史一职。
［58］台：汉代官署名。此指上司。发晖：发光，照耀。
［59］荷：担当，蒙受。宠灵：犹恩宠，宠异。
［60］故畴：旧时的田园，故乡。迥（jiǒng）辽：辽远，遥远。
［61］溯：逆流而上，迎着。颓泣：哀伤悲泣。
［62］攸：水流貌。
［63］伊：助词。行人：游子。
［64］结：凝结。隆思：深切的思念。朝日：早晨。
［65］缀：连接。纪晖：晚上。纪，岁、日月、星辰、历数，皆称纪。《尚书·洪范》：”五纪：一曰岁；二曰日；三曰月；四曰星辰；五曰历数。“晖，光亮。
［66］表：标志。寸阴：短暂的光阴。贞：当。吝：顾惜。
［67］眄：斜视。盈尺：满尺，此指相对于寸阴而很长的时间。遗：遗忘，忘记。
［68］芒芒：同”茫茫“，旷远貌。
［69］憩：休息。遵渚：在水边行走。盼川：看着流水。
［70］神丘：社坛。古代祭祀土地神所用的台。
［71］祇：恭敬。纂：汇集。惟桑：指故乡。桑与梓为古代住宅旁常栽树木，东汉以来遂用来喻指故乡。《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72］这两句是说，瞻望山川，景物依旧；而思念的亲人，却已经亡故。
［73］背世：离世，去世。
［74］沦丧：沦亡，死亡。
［75］这两句是说，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寻找她们留下来的痕迹，在她们活动过的堂上回想当时美好的情景。
［76］杳蔼：幽深。
［77］华构：华美的建筑。
［78］靖：安静。遐慕：远思，长想。
［79］怀楚：内心痛楚。
［80］颐：腮，下颌。交颓：交相落下。
［81］凌心：侵心。洞骇：惊骇，震惊。
［82］寻路：寻找出路。窘逝：困窘无处可去。
［83］频蹙：皱眉。频，通”颦“。
［84］这句是说，悲声已经断绝了却又再次响起。
［85］天造：自然生成的。罔极：无穷尽。《诗经·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86］悲谷：传说中太阳经行处。《淮南子·天文训》：”（日）至于悲谷，是为食。“高诱注：”悲谷，西南方之大壑，言其深峻，临其上令人悲思，故曰悲谷。“方中：太阳正在悲谷之中。
［87］悬车：古代记时，指黄昏前的一段时间。《淮南子·天文训》：”至于悲谷，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县车，至于虞渊，是谓黄昏。“昃（zè）：原作”昊“，据《全晋文》改。太阳偏西。
［88］分嘘：呼出半口气。分，一半。嘘，嘘气，即呼气。
［89］息：呼吸。
［90］大椿：传说寿命很长的一种树。《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万祀：万年。祀，殷代称年曰祀。
［91］同：共同，相同。蟪（huì）蛄（gū）：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寿命极其短暂。《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92］情：世情。泰：安泰，时运好。
［93］这两句意为，年岁来了又弃我而去，时间并没有算计我，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94］生心：产生想法。日顺：顺着时日推移。
［95］呼翕：呼吸。假：给予。
［96］摄生：反复养生。，同”贰“，一再，反复。逆旅：旅舍。
［97］淹留：久留，滞留。
［98］鉴寐：假寐。不脱衣帽而睡。
［99］始卒：始终。
［100］舒：展开。
［101］怅：惆怅。中山：魏公子牟，封中山。《庄子·让王》：”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
［102］鉴：借鉴。通人：指学识渊博的人。炯戒：明白的鉴戒。
［103］晏平：即晏子，春秋齐夷维人。字平仲（一说谥平仲；一说平为谥，仲为字）。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达言：通达的言论。如《晏子春秋·内篇·谏上》说景公登牛山，流涕悲死，晏子笑，景公问其故，晏子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灵公、庄公将常守之矣。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
［104］启：开启。贞：正。
［105］遗籍：古代典籍。
［106］亮：确实。爽鸠：相传少皡氏官名，掌刑狱。《左传·昭公十七年》：”祝鸠氏，司徒也；鴡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杜预注：”鸠，聚也，治民上聚，故以鸠为名。“徂：往，逝去。
［107］营丘：周时齐国国都。周初封太公于营丘，至春秋齐献公时迁临淄。此代指齐国。绍：继承。这两句意为，只有古人死去了，后人才能继承。
［108］吾侪（chái）：我辈。陋心：浅薄的心思。
［109］东表：指齐国，因齐国在东部海滨。表，外，外面。
［110］自得：自以为得意。
［111］奚待：为何，怎么。夭：少壮而死。
［112］大德：天地化育万物之德。《周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
［113］斯言：晏子的通达言论。矫：通”挢“，高举。
评
此赋作于陆云任大将军右司马时，《晋书》本传：”成都王颖表为清河内史。颖将讨齐王冏，以云为前锋都督。会冏诛，转为大将军右司马。“诸王争权夺利已经到白热化的程度，而陆云也已卷入其中。正是诸王纷争的局面，依附于各个诸侯王的士人，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朝不保夕的惶恐和焦虑始终笼罩着他们。所以，陆云虽为司马颖所重用，但当季节变换时，感受更强烈的却是生命的幻灭和时光的流逝。
小序交代了写作时间和缘由。”衔痛万里，哀思伤毒“，”日月逝速，岁聿云暮。感万物之既改，瞻天地而伤怀“，既提示下文内容，又为正文定下了感情的基调。正文从时序的变化入手，先写时序变换使得美好逝去，天地为萧瑟惨淡所笼罩，暗寓人世沧桑之感。”变棘心之柔风兮，滋丰草之湛露“，柔风、湛露都已经不存在，代替它们的是：”坚冰涸于川底兮，白雪陨于云端“，”凄风怆其鸣条兮，落叶翻而洒林。兽藏丘而绝迹兮，鸟攀木而栖音。山振枯于曾岭兮，民怀惨于重襟“。面对此景，作者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人生的苦厄。接着一转，时来运转，颇有自得之意，但这自得很快就为漂泊异乡的流荡之感所淹没。而故乡亲人的逝去，更添无数伤感，也使作者感受到了生命的易逝、岁月的无情。最后作者自我寻找解脱，一方面”惧晏平之达言“，另一方面又认识到”苟长生而自得兮，将奚待而有夭“，表现出来的是对生命不永之事实无可奈何的接受，说明作者并没有得到解脱。
《岁暮赋》为陆云辞赋力作，也为陆云本人最得意之作，其在《与兄平原书》中说：”顷哀思，更力成《岁暮赋》，适且毕，犹未大定。自呼前后所未有，是云文之绝无。“此赋情绪非常浓重，”痛“、”悲“、”伤“、”哀“、”怵心“等感情色彩强烈的词语触目皆是，所谓”顷哀思“并非虚语；”力成“之说也可在作品中得到多方验证：以情驭景，情景交融，”时凛戾其可悲兮，气萧索而伤心“，领起写景数句；又以凛戾萧瑟之景烘托悲伤惊惧之情。以事叙情、以神态写情，如”寻馀踪于空宇兮，想绝景于遗堂“、”神寻路而窘逝兮，形频蹙乎其所“等。而”衔痛万里，哀思伤毒“、”结隆思于朝日兮，缀永念于纪晖“等语皆凝练而警策，也充分了显示陆云语言”清省“的特点。
（赵茂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