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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周襄王河阳受觐卫元咺公馆对狱

话说周襄王二十年,下劳晋文公于践土,事毕归周,诸侯亦各辞回本国。卫成公疑侷犬之言,遣人密地打探,见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不暇致详,即时回报卫侯。卫侯大怒曰:“叔武果自立矣!”大骂:“元咺背君之贼!自己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却又使儿子来窥吾动静。吾岂容汝父子乎?”元角方欲置辩,卫侯拔剑一挥,头已坠地。冤哉!元角从人,慌忙逃回,报知其父咺。咺曰:“子之生死,命也!君虽负咺,咺岂可负太叔乎?”司马瞒谓元咺曰:“君既疑子,子亦当避嫌。何不辞位而去,以明子之心耶?”咺叹曰:“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者?夫杀子,私怨也,守国,大事也,以私怨而废大事,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也。”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其复成公之位。此乃是元咺的好处。这事暂且搁过一边。

再说晋文公受了册命而回,虎贲弓矢,摆列前后,另是一番气象。入国之日,一路百姓,扶老携幼,争睹威仪,箪食壶浆,共迎师旅。叹声啧啧,都夸“吾主英雄!”喜色欣欣,尽道“晋家兴旺。”正是:

捍艰复缵文侯绪,攘楚重修桓伯勋。十九年前流落客,一朝声价上青云。

晋文公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诸将请曰:“城濮之役,设奇破楚,皆先轸之功,今反以狐偃为首,何也?”文公曰:“城濮之役,轸曰:‘必战楚,毋失敌。’偃曰:‘必避楚,毋失信。’夫胜敌者,一时之功也;全信者,万世之利也。奈何以一时之功,而加万世之利乎?是以先之。”诸将无不悦服。狐偃又奏:“先臣荀息,死于奚齐卓子之难,忠节可嘉。宜录其后,以励臣节。”文公准奏,遂召荀息之子荀林父为大夫。舟之侨正在家中守着妻子,闻晋侯将到,赶至半路相迎。文公命囚之后车。行赏已毕,使司马赵衰议罪,当诛。舟之侨自陈妻病求宽,文公曰:“事君者不顾其身,况妻子乎?”喝命斩首示众。文公此番出军,第一次斩了颠颉,第二次斩了祁瞒,今日第三次,又斩了舟之侨。这三个都是有名的宿将,违令必诛,全不轻宥。所以三军畏服,诸将用命。正所谓:“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此文公所以能伯诸侯也。文公与先轸等商议,欲增军额,以强其国,又不敢上同天子之六军,乃假名添作“三行”。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是六军,但避其名而已。以此兵多将广,天下莫比其强。

一日,文公坐朝,正与狐偃等议曹卫之事,近臣奏:“卫国有书到。”文公曰:“此必叔武为兄求宽也。”启而观之,书曰:

君侯不泯卫之社稷,许复故君,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惟君侯早图之!

陈穆公亦有使命至晋,代卫郑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乃各发回书,听其复归故国,谕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叔武得晋侯宽释之信,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陈穆公亦遣人劝驾。公子侷犬谓成公曰:“太叔为君已久,国人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卫侯曰:“寡人亦虑之。”乃遣宁俞先到楚丘,探其实信。宁俞只得奉命而行。至卫,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宁俞入朝,望见叔武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一见宁俞,降坐而迎,叙礼甚恭。宁俞佯问曰:“太叔摄位而不御正,何以示观瞻耶?”叔武曰:“此正位吾兄所御,吾虽侧其傍,尚慄慄不自安,敢居正乎?”宁俞曰:“俞今日方见太叔之心矣。”叔武曰:“吾思兄念切,朝暮悬悬,望大夫早劝君兄还朝,以慰我心也。”俞遂与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入城。宁俞出朝,采听人言,但闻得百官之众,纷纷议论,言:“故君若复入,未免分别居行二项,行者有功,居者有罪,如何是好?”宁俞曰:“我奉故君来此传谕尔众:‘不论行居,有功无罪。’如或不信,当歃血立誓。”众皆曰:“若能共盟,更有何疑!”俞遂对天设誓曰:“行者卫主,居者守国,若内若外,各宣其力。君臣和协,共保社稷,倘有相欺,明神是殛!”众皆欣然而散,曰:“宁子不欺吾也。”叔武又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吩咐:“如有南来人到,不拘早晚,立刻放入。”

却说宁俞回复卫侯,言:“叔武真心奉迎,并无歹意。”卫侯也自信得过了。怎奈侷犬谗毁在前,恐临时不合,反获欺谤之罪,又说卫侯曰:“太叔与宁大夫定约,焉知不预作准备,以加害于君?君不如先期而往,出其不意,可必入也。”卫侯从其言,即时发驾。侷犬请为前驱,除宫备难,卫侯许之。宁俞奏曰:“臣已与国人订期矣。君若先期而往,国人必疑。”侷犬大喝曰:“俞不欲吾君速入,是何主意?”宁俞乃不敢复谏,只得奏言:“君驾若即发,臣请先行一程,以晓谕臣民,而安上下之心。”卫侯曰:“卿为国人言之,寡人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并无他故。”宁俞去后,侷犬曰:“宁之先行,事可疑也。君行不宜迟矣!”卫侯催促御人,并力而驰。

再说宁俞先到国门,长牂询知是卫侯之使,即时放入。宁俞曰:“君即至矣。”长牂曰:“前约辛未,今尚戊辰,何速也?子先入城报信,吾当奉迎。”宁才转身时,侷犬前驱已至,言:“卫侯只在后面。”长牂急整车从,迎将上去。侷犬先入城去了。时叔武方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就便在庭中沐发。闻宁俞报言:“君至。”且惊且喜,仓卒之间,正欲问先期之故,忽闻前驱车马之声,认是卫侯已到,心中喜极,发尚未干,等不得挽髻,急将一手握发,疾趋而出,正撞了侷犬。侷犬恐留下叔武,恐其兄弟相逢,叙出前因,远远望见叔武到来,遂弯弓搭箭,飕的发去,射个正好。叔武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宁俞急忙上前扶救,已无及矣。哀哉!元咺闻叔武被杀,吃了一惊,大骂:“无道昏君!枉杀无辜,天理岂能容汝?吾当投诉晋侯,看你坐位可稳?”痛哭了一场,急忙逃奔晋国去了。髯翁有诗云:

坚心守国为君兄,弓矢无情害有情。不是卫侯多忌忮,前驱安敢擅加兵?

却说成公至城下,见长牂来迎,叩其来意。长牂述叔武吩咐之语,早来早入,晚来晚入。卫侯叹曰:“吾弟果无他意也!”比及入城,只见宁俞带泪而来,言:“叔武喜主公之至,不等沐完,握发出迎,谁知枉被前驱所杀,使臣失信于国人,臣该万死!”卫侯面有惭色,答曰:“寡人已知夷叔之冤矣!卿勿复言。”趋车入朝,百官尚未知觉,一路迎谒,先后不齐。宁俞引卫侯视叔武之尸,两目睁开如生。卫侯枕其头于膝上,不觉失声大哭,以手抚之曰:“夷叔,夷叔!我因尔归,尔为我死!哀哉痛哉!”只见尸目闪烁有光,渐渐而瞑。宁俞曰:“不杀前驱,何以谢太叔之灵?”卫侯即命拘之。时侷犬谋欲逃遁,被宁俞遣人擒至。侷犬曰:“臣杀太叔,亦为君也!”卫侯大怒曰:“汝谤毁吾弟,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命左右将侷犬斩首号令。吩咐以君礼厚葬叔武。国人初时,闻叔武被杀,议论哄然,及闻诛侷犬,葬叔武,群心始定。

话分两头。再说卫大夫元咺,逃奔晋国,见了晋文公,伏地大哭,诉说卫侯疑忌叔武,故遣前驱射杀之事。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说得晋文公发恼起来,把几句好话,安慰了元咺,留在馆驿。因大集群臣问曰:“寡人赖诸卿之力,一战胜楚。践土之会,天子下劳,诸侯景从。伯业之盛,窃比齐桓。奈秦人不赴约,许人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诸卿计将安出?”先轸进曰:“征会讨贰,伯主之职。臣请厉兵秣马,以待君命。”狐偃曰:“不然。伯主所以行乎诸侯者,莫不挟天子之威。今天子下劳,而君之觐礼未修,我实有缺,何以服人?为君计,莫若以朝王为名,号召诸侯。视其不至者,以天子之命临之。朝王,大礼也。讨慢王之罪,大名也。行大礼而举大名,又大业也。君其图之!”赵衰曰:“子犯之言甚善。然以臣愚见,恐入朝之举,未必遂也。”文公曰:“何为不遂?”赵衰曰:“朝觐之礼,不行久矣。以晋之强,五合六聚,以临京师,所过之地,谁不震惊?臣惧天子之疑君而谢君也。谢而不受,君之威亵矣。莫若致王于温,而率诸侯以见之。君臣无猜,其便一也。诸侯不劳,其便二也。温有叔带之新宫,不烦造作,其便三也。”文公曰:“王可致乎?”赵衰曰:“王喜于亲晋,而乐于受朝,何为不可?臣请为君使于周,而商入朝之事,度天子之计,亦必出此。”

文公大悦,乃命赵衰如周,朝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言:“寡君重耳,感天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至京师,修朝觐之礼,伏乞圣鉴!”襄王嘿然。命赵衰就使馆安歇。即召王子虎计议,言:“晋侯拥众入朝,其心不测,何以辞之?”子虎对曰:“臣请面见晋使而探其意,可辞则辞。”子虎辞了襄王,到馆驿见了赵衰,叙起入朝之事。子虎曰:“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之旷典,诚王室之大幸也!但列国鳞集,行李充塞,车徒众盛,士民自未经见,妄加猜度,讹言易起,或相讥讪,反负晋侯一片忠爱之意,不如已之。”赵衰曰:“寡君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下臣行日,已传檄各国,相会于温邑取齐。若废而不举,是以王事为戏也。下臣不敢复命。”子虎曰:“然则奈何?”赵衰曰:“下臣有策于此,但不敢言耳。”子虎曰:“子余有何良策?敢不如命!”赵衰曰:“古者,天子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亦畿内故地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河阳,寡君因率诸侯以展觐。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寡君忠敬之诚。未知可否?”子虎曰:“子余之策,诚为两便。虎即当转达天子。”子虎入朝,述其语于襄王。襄王大喜。约于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赵衰回复晋侯。晋文公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俱约冬十月朔,于温地取齐。

至期,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俱到。秦穆公言:“前此践土之会,因惮路远后期,是以不果。今番愿从诸侯之后。”晋文公称谢。时陈穆公款新卒,子共公朔新立,畏晋之威,墨衰而至。邾、莒小国,无不毕集。卫侯郑自知有罪,意不欲往。宁俞谏曰:“若不往,是益罪也,晋讨必至矣。”成公乃行。宁俞与姦庄子、士荣,三人相从。比至温邑,文公不许相见,以兵守之。惟许人终于负固,不奉晋命。总计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叙会。不一日,周襄王驾到,晋文公率众诸侯迎至新宫驻跸。上前起居,再拜稽首。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整整齐齐,舞蹈扬尘,锵锵济济。方物有贡,各伸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这一朝,比践土更加严肃。有诗为证:

衣冠济济集河阳,争睹云车降上方。虎拜朝天鸣素节,龙颜垂地沐恩光。

酆宫胜事空前代,郏鄏虚名慨下堂。虽则致王非正典,托言巡狩亦何妨?

朝礼既毕,晋文公将卫叔武冤情,诉于襄王,遂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许之。文公邀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使人以王命呼卫侯。卫侯囚服而至。卫大夫元咺亦到。子虎曰:“君臣不便对理,可以代之。”乃停卫侯于庑下。宁俞侍卫侯之侧,寸步不离。姦庄子代卫侯,与元咺对理;士荣摄治狱之官,质正其事。元咺口如悬河,将卫侯自出奔襄牛起首,如何嘱咐太叔守国,以后如何先杀元角,次杀太叔,备细铺叙出来。姦庄子曰:“此皆侷犬谗谮之言,以致卫君误听,不全由卫君之事。”元咺曰:“侷犬初与咺言,要拥立太叔。咺若从之,君岂得复入?只为咺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所以拒侷犬之请,不意彼反肆离间。卫君若无猜忌太叔之意,侷犬之谮,何由而入?咺遣儿子角,往从吾君,正是自明心迹,本是一团美意,乃无辜被杀。就他杀吾子角之心,便是杀太叔之心了。”士荣折之曰:“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也。”元咺曰:“咺常言:‘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怨而废大事。当日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其兄,此书稿出于咺手。若咺挟怨,岂肯如此?只道吾君一时之误,还指望他悔心之萌,不意又累太叔受此大枉。”士荣又曰:“太叔无篡位之情,吾君亦已谅之。误遭侷犬之手,非出君意。”元咺曰:“君既知太叔无篡位之情,从前侷犬所言,都是虚谬,便当加罪;如何又听他先期而行?比及入国,又用为前驱,明明是假手侷犬,难言不知。”姦庄子低首不出一语。士荣又折之曰:“太叔虽受枉杀,然太叔臣也,卫侯,君也。古来人臣,被君枉杀者,不可胜计。况卫侯已诛侷犬,又于太叔加礼厚葬,赏罚分明,尚有何罪?”元咺曰:“昔者桀枉杀关龙逢,汤放之。纣枉杀比干,武王伐之。汤与武王,并为桀纣之臣子,目击忠良受枉,遂兴义旅,诛其君而吊其民。况太叔同气,又有守国之功,非龙逢、比干之比。卫不过侯封,上制于天王,下制于方伯,又非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比。安得云无罪乎?”士荣语塞,又转口曰:“卫君固然不是,汝为其臣,既然忠心为君,如何君一入国,汝便出奔?不朝不贺,是何道理?”元咺曰:“咺奉太叔守国,实出君命;君且不能容太叔,能容咺乎?咺之逃,非贪生怕死,实欲为太叔伸不白之冤耳!”晋文公在座,谓子虎曰:“观士荣、元咺往复数端,种种皆是元咺的理长。卫郑乃天子之臣,不敢擅决,可先将卫臣行刑。”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者,尽加诛戮。”子虎曰:“吾闻宁俞,卫之贤大夫,其调停于兄弟群臣之间,大费苦心,无如卫君不听何?且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之。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姦庄子不发一言,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文公依其言,乃将士荣斩首,姦庄子刖足,宁俞姑赦不问。卫侯上了槛车,文公同子虎带了卫侯,来见襄王,备陈卫家君臣两造狱词:“如此冤情,若不诛卫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襄王曰:“叔父之断狱明矣;虽然,不可以训。朕闻:‘《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若臣与君讼,是无上下也。又加胜焉,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也。朕亦何私于卫哉?”文公惶恐谢曰:“重耳见不及此。既天王不加诛,当槛送京师,以听裁决。”文公仍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如初。一面打发元咺归卫,听其别立贤君,以代卫郑之位。

元咺至卫,与群臣计议,诡言:“卫侯已定大辟,今奉王命,选立贤君。”群臣共举一人,乃是叔武之弟名适,字子瑕,为人仁厚。元咺曰:“立此人,正合‘兄终弟及’之礼。”乃奉公子瑕即位。元咺相之。司马瞒、孙炎、周侷、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粗定。毕竟卫事如何结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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