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孟尝君从秦国逃出,经过赵国,平原君赵胜出城三十里相迎,极其恭敬。赵人平素就听说孟尝君的大名,没有见到他,现在争相观看。孟尝君身材短小,还不如一般人,观看的人有的笑着说:“以前我仰慕孟尝君,以为他是天人,一定魁武伟岸,生有异相。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渺小的男人罢了!”有许多人都笑了起来。当天夜里,凡是讥笑孟尝君的人都丢了脑袋。
平原君心中知道是孟尝君的门客所干,也不敢追问。
再说齐湣王派孟尝君去秦国,就像失去左右手一样,又怕他被秦国重用,每日忧虑。等到听说他逃回来,非常高兴,仍拜他为相国。宾客归附孟尝君的更多了。便把客舍分为三等:上等的叫“代舍”,中等的叫“幸舍”,下等的叫“传舍”。代舍是供有一定的名望,或有特殊地位的上等宾客居住,可以吃肉乘车。幸舍是供有一定才能的中等宾客居住,只吃肉不坐车。传舍只供应普通饭食,管饱,供一般宾客居住,出入随其自便。前次鸡鸣狗盗和伪造通行证的人都因有功,居住在代舍之中。孟尝君在薛邑所收入的俸禄,并不够供给宾客的,就拿出钱在薛地放高利贷,每年收一次利息,用来资助贴补费用。一天有一个高大伟岸的汉子,穿着破衣服,趿着草鞋,自称是齐国人,叫冯谖,求见孟尝君。孟尝君与他作揖后请他坐下,问道:“先生来到这里,有什么能教导我的吗?”冯谖回答:“没有。我听说您好士,不分贵贱,所以不揣贫穷来投奔。”孟尝君就让他住在传舍中。十多天后,孟尝君向传舍长问道:“新来的客人在干什么?”传舍长回答:“冯先生十分穷贫,身上别无长物,只有一把剑;又没有剑囊,用蒯草绳系在腰间,每天吃完饭,就弹着剑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罢,饭中连鱼都没有!’”孟尝君笑着说:“是嫌我的饭太俭陋了”,就让他住在幸舍中,吃鱼吃肉。仍然让幸舍长注意他的举动,说:“五天以后,再来告诉我。”过了五天,幸舍长报告说:“冯先生仍然弹剑唱歌,只是歌辞不一样了。这次唱:‘长铗啊,咱们回去罢,出去都没有车坐!’”孟尝君吃惊地说:“他要做我的上等客人吗?这个人一定有特殊的才能”。又让他住在代舍中。又让代舍长注意他是不是还唱歌。冯谖早上乘车出去,晚上归来,又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吧,咱们连自己的家室都没有。”代舍长向孟尝君述说一遍。孟尝君皱着眉不高兴地说:“客人为什么如此贪求,没完没了呢?”又让代舍长观察他,冯谖没有再唱。一年以后,主持家务行政的人告诉孟尝君:“钱、粮只够用一个月的了。”孟尝君查看高利贷债券,见民间欠他的帐很多,就问左右的人:“客人中谁能为我到薛地收债?”代舍长回答:“冯先生没有其他才能,但似乎诚实可信。先前自己要求做上等客人,请让他去试试。”孟尝君请来冯谖对他说收债的事。冯谖立即答应,并不推辞,乘车来到薛地,住在公府之中。薛地的居民有一万户,大多数都借贷,听说薛公派上等客人来征收利息,许多人来交息,收到息钱十万。冯谖把这些钱大都买了牛肉和酒,预先贴出告示:“凡欠孟尝君钱的人,不论能否偿还,明天都来官府中验证债券。”百姓们听说有酒肉犒劳,都按期来到。冯谖用酒食招待大家,并在一旁察言观色,对他们贫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吃完饭后,拿出债券与众人合对,估计还有余力,虽然一时不能,以后定会偿还的人,与其定好合约,记在债券之上;其余贫穷不能偿还的人,都跪在地上请求宽限时间。冯谖命令左右的人拿火来,把一竹篮贫穷人的债券都投入火中烧掉,然后对众人说:“孟尝君之所以把钱借给百姓,是担心你们没有钱无法生活,而不是为了求得利益。但是他的食客有几千人,俸食不够用,所以不得已才征收利息来奉养宾客。现在有能力偿还的重新订好合约,无力偿还的债券都烧掉了,免除还债。
孟尝君对你们薛邑百姓的恩德,可以说不能再多了。”百姓们都磕头高呼:“孟尝君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早就有人把焚烧债券的事报告给孟尝君。
孟尝君十分恼怒,派人催促冯谖回来。冯谖空手回见,孟尝君假意问道:“先生辛劳了,钱都收回来了吗?”冯谖回答:“我不但为君收回了钱,还为君收回了德!”孟尝君变了颜色,责备他说:“我有食客三千人,俸禄不够用,所以才向薛地的百姓放债,希望收些利息,帮助消费。听说先生收来的利息钱,都和众人一同买酒肉痛饮,又焚烧了一半债券,还说为我‘收德’,不知道所收的是什么德?”冯谖不慌不忙地说:“请君不要发怒,容我详细陈述。欠债的人太多了,不准备酒肉,众人心疑,就不会都来,也就没有办法检验是否能够偿还。有能力偿还的,就与他重新定下期约;对于贫穷的人,即使再督促他,他也不能偿还,而且越欠越多,就会逃亡。小小的薛地,是君世代都封居的地方,那里的百姓是与您安危与共的。现在烧掉没有用的债券,借以证明君轻财爱民。仁义的名声,不断流传,这就是我所说的收德。”孟尝君因为食客消费太大,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债券已烧,无可奈何,只得勉强笑笑,向冯谖感谢。史臣有诗写道:逢迎言利号佳宾,焚券先虞触主嗔。空手但收仁义返,方知弹铗有高人。
却说秦昭襄王后悔放走孟尝君,又见他作用惊人,想道:“这个人被齐国重用,终究对秦国不利!”便派人四处散布流言诽语,传到齐国,说:“孟尝君的名字天下流传,人们只知道齐国有孟尝君,不知道有齐王,不久孟尝君就要取代齐王了。”又派人劝楚顷襄王说:“从前六国伐秦,只有齐兵落在后边,是因为楚王自己做纵约长,孟尝君不服,所以不肯一同发兵。等到怀王在秦国的时候,秦王想放他回国,孟尝君派使者劝秦君不要放怀王;因为太子在齐国做人质,想让秦国杀掉怀王,齐国能够扣下太子为齐国要求土地;所以太子几乎不能回国,而怀王竟然死在秦国。我们国君得罪楚国,都是因为孟尝君的缘故。我们国君因为楚国的原因,想得到孟尝君杀掉,不料被他逃回去了。现在又重新为齐国相国,一心专权,早晚就要篡夺齐国了,秦、楚两国自此以后就会多事了。我们国君愿意为以前作下的灾祸补偿,与楚国结为友好,送女儿为楚王做夫人,准备共同抵御孟尝君。请大王裁定!”楚王被他的话所迷惑,竟和秦国通好,迎秦王的女儿做夫人,也使人到齐国散布流言。齐湣王听信谣言,怀疑孟尝君,就收了他的相印,罢了他的官,让他回薛地去。宾客们听说孟尝君被罢黜,纷纷散去;只有冯谖在一旁为孟尝君驾车。还没到薛地,那里的老百姓扶老携幼出来迎接,争着贡献酒食,询问起居。孟尝君对冯谖说:“这是先生说的为我收德啊!”冯谖回答:“我的意思不仅仅在于此。如果能借给我一辆车,一定能让君重新被国家重用,而且俸禄更多。”孟尝君说:“惟先生的命令是从!”过了几天,孟尝君准备车马和金钱,对冯谖说:“先生想去哪里都行。”冯谖驾着车西行来到咸阳,求见昭襄王说:在秦国游学的士人们,都想使秦国强大,削弱齐国;凡是在齐国游学的,都想使齐国强盛而削弱秦国。秦国与齐国是难以并存的两雄,谁胜利就能得到天下。”秦王问:“先生有什么妙计能使秦国为雄而不为雌?”冯谖说:“大王听说齐国废黜孟尝君了吗?”秦王说:“我曾听说过,但不相信。”冯谖说:“齐国之所以在诸侯国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有孟尝君这样的贤才。现在齐王被谗言迷惑,把功劳当作罪过,收回他的相印,孟尝君心中一定怨恨齐国,乘此时秦国重用他,那么齐国的机密都会被秦国知道,以此对付齐国,就一定能吞并它,岂止是在诸侯中称雄?大王快些派遣使者,载着重金,私下去薛地迎接孟尝君,机不可失!万一齐王悔悟,重新任用孟尝君,那么齐、秦两国谁称雄就难说了。”这时樗里疾刚刚去世,秦王急需贤相,听到这话很高兴,便装修十辆好车,载着百镒黄金,以丞相的仪仗去迎接孟尝君。冯谖说:“请让我先去通知孟尝君,使他做好准备,免得耽误使者的时间。”冯谖急忙赶回齐国,没来得及见孟尝君,先去见齐王,劝道:“齐、秦两国互为雌雄,大王是知道的。
得人才的国家就会称雄,失人才的就会退居第二。现在我听说秦王庆幸孟尝君被罢官,私下里派十辆好车,装着黄金百镒,聘请孟尝君为丞相。如果孟尝君去了秦国,为秦国出谋划策,那么秦国就会称雄天下,齐国很危险了。
“湣王听后很着急,问道:“该怎么办呢?”冯谖说:“秦国使者很快就要到薛地了,大王乘他们在路途上,先恢复孟尝君的相位,增加他的封地,孟尝君一定会高兴地接受。秦使者虽然持有重金,难道还会不得到别国君王同意就去迎请别国的相国吗?”湣王口上说:“好!”但心中还不相信。派人到边境上探听虚实,只见车马纷纷而来,一问果然是秦国使臣。探者连夜回去告诉湣王,湣王立即命令冯谖拿着符节去迎接孟尝君,恢复他的相位,增封一千户。秦国使臣到了薛地,听说孟尝君已重新做齐国的相国,立即返回去了。孟尝君重新为相,从前走的门客又都回来了。孟尝君对冯谖说:“我对客人从来没有失礼之处,可一旦被罢相,门客们都抛弃我远走高飞;现在赖您的力量使我官复原职,众位客人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我吗?”冯谖回答:“荣辱盛衰,是天地万物的常理。您没有看见大集市吗?早晨人们争先恐后挤进去,晚上却空无一人,成为废墟,这是因为人们追求的已不在这里了。
富贵的人宾客多,贫贱的人朋友少,这是正常的事。您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孟尝君恍然大悟,再次向他拜谢说:“多谢指教!”仍然像以前那样对待客人。
这时,魏昭王和韩釐王奉周天子的命令,“合纵”讨伐秦国。秦国派白起带兵迎战,在伊阙大战,斩首二十四万,活捉了韩国大将公孙喜,占领武遂的土地二百里;乘胜讨伐魏国,攻占河东的土地四百里。昭襄王十分高兴,因为七国都称王,分不出什么不同,就想立帝号,以示比别人贵重,但又觉得自己独尊不便,派人对齐湣王说:“现在天下诸侯相继称王,不知道该归谁统辖。我想称西帝,统治西方;尊大王为东帝,管理东方,平分天下,大王认为怎么样?”湣王拿不定主意,去问孟尝君。孟尝君说:“秦国因为强大蛮横被诸侯国所厌恶,大王不要效仿它。”过了一个月,秦国又派使者到齐国,约定共同征伐赵国。碰巧苏代从燕国又来到齐国,湣王先把称帝的事向他请教。苏代回答:“秦国不推别国为帝,单单选中齐国,是尊重齐国。
回绝他伤害了秦国,直接接受,就会得罪诸侯各国。希望大王接受秦国的要求却并不称帝。等秦国称帝,等西方的诸侯都能接受以后,大王再称帝,那时也不晚;假使秦王称帝后,诸侯都很反感,大王还可以责怪秦国。”湣王说:“听从先生的教诲!”又问道:“秦国约我讨伐赵国,这件事可行吗?”苏代说:“师出无名,事情不会成功。赵国无罪却攻打它,得到土地后是秦国的,齐国没有好处。现在宋国无道,天下人称其为桀宋。大王与其伐赵,不如伐宋,得到土地可以把守,得到百姓可以支配,而且还有诛伐暴君的名声,这是汤武王的行为。”湣王十分高兴,便接受帝号但并不称帝,厚厚款待秦国使者,推辞伐赵的请求。秦昭襄王才称帝二个月,听说齐国仍然称王,也废去帝号,不敢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