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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智伯决水灌晋阳豫让击衣报襄子(2)

孟谈知韩康子屯兵于东门,乃假扮智伯军士,于昏夜缒城而出,径奔韩家大寨,只说:“智元帅有机密事,差某面禀。”韩虎正坐帐中,使人召入。其时军中严急,凡进见之人,俱搜简干净,方才放进。张孟谈既与军士一般打扮,身边又无夹带,并不疑心。孟谈既见韩虎,乞屏左右。虎命从人闪开,叩其所以。孟谈曰:“某非军士,实乃赵氏之臣张孟谈也。吾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恐一旦身死家灭,无由布其腹心,故特遣臣假作军士,夜潜至此,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韩虎曰:“汝有话但说,有理则从。”孟谈曰:“昔日六卿和睦,同执晋政,自范氏、中行氏不得众心,自取覆灭,今存者,惟智、韩、魏、赵四家耳。智伯无故欲夺赵氏蔡、皋狼之地,吾主念先世之遗,不忍遽割,未有得罪于智伯也。智伯自恃其强,纠合韩魏,欲攻灭赵氏,赵氏亡,则祸必次及于韩魏矣。”韩虎沉吟未答。孟谈又曰:“今日韩魏所以从智伯而攻赵者,指望城下之日,三分赵氏之地耳。夫韩魏不尝割万家之邑,以献智伯乎?世传疆宇,彼尚垂涎而夺之,未闻韩魏敢出一语相抗也,况他人之地哉?赵氏灭,则智氏益强。韩魏能引今日之劳,与之争厚薄乎?即使今日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之不复请乎?将军请细思之!”韩虎曰:“子之意欲如何?”孟谈曰:“依臣愚见,莫若与吾主私和,反攻智伯,均之得地,而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且以除异日之患,三君同心,世为唇齿,岂不美哉?”韩虎曰:“子言亦似有理。俟吾与魏家计议。子且去,三日后来取回复。”孟谈曰:“臣万死一生,此来非同容易,军中耳目,难保不泄,愿留麾下三日,以待尊命。”韩虎使人密召段规,告以孟谈所言,段规受智伯之侮,怀恨未忘,遂深赞孟谈之谋。韩虎使孟谈与段规相见,段规留孟谈同幕而居,二人深相结纳。次日,段规奉韩虎之命,亲往魏桓子营中,密告以赵氏有人到军中讲话,如此恁般:“吾主不敢擅专,请将军裁决!”魏驹曰:“狂贼悖嫚,吾亦恨之!但恐缚虎不成,反为所噬耳。”段规曰:“智伯不能相容,势所必然,与其悔于后日,不如断于今日。赵氏将亡,韩魏存之,其德我必深,不犹愈于与凶人共事乎?”魏驹曰:“此事当熟思而行,不可造次。”段规辞去。

到第二日,智伯亲自行水,遂治酒于悬瓮山,邀请韩魏二将军,同视水势,饮酒中间,智伯喜形于色,遥指着晋阳城,谓韩魏曰:“城不没者,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足速亡耳。”魏驹私以肘撑韩虎,韩虎蹑魏驹之足,二人相视,皆有惧色。须臾席散,辞别而去。疵谓智伯曰:“韩魏二家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疵曰:“臣未察其言,已观其色。主公与二家约,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赵城旦暮必破,二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智伯曰:“吾与二氏方欢然同事,彼何虑焉?”疵曰:“主公言水不足恃,适速其亡。夫晋水可以灌晋阳,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主公言及晋阳之水,二君安得不虑乎?”至第三日,韩虎魏驹亦移酒于智伯营中,答其昨日之情。智伯举觞未饮,谓韩魏曰:“瑶素负直性,能吐不能茹。昨有人言,二位将军有中变之意,不知果否?”韩虎魏驹齐声答曰:“元帅信乎?”智伯曰:“吾若信之,岂肯面询于将军哉?”韩虎曰:“闻赵氏大出金帛,欲离间吾三人,此必谗臣受赵氏之私,使元帅疑我二家,因而懈于攻围,庶几脱祸耳。”魏驹亦曰:“此言甚当。不然,城破在迩,谁不愿剖分其土地,乃舍此目前必获之利,而蹈不可测之祸乎?”智伯笑曰:“吾亦知二位必无此心,乃疵之过虑也。”韩虎曰:“元帅今日虽然不信,恐早晚复有言者,使吾两人忠心无以自明,宁不堕谗臣之计乎?”智伯以酒酹地曰:“今后彼此相猜,有如此酒!”虎驹拱手称谢。是日饮酒倍欢,将晚而散。疵随后入见智伯曰:“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君耶?”智伯曰:“汝又何以知之?”疵曰:“适臣遇二君于辕门,二君端目视臣,已而疾走。彼谓臣已知其情,有惧臣之心,故遑遽如此。”智伯笑曰:“吾与二子酹酒为誓,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疵退而叹曰:“智氏之命不长矣!”乃诈言暴得寒疾,求医治疗,遂逃奔秦国去讫。髯翁有诗咏疵云:

韩魏离心已见端,疵远识讵能瞒?一朝托疾飘然去,明月清风到处安。

再说韩虎、魏驹从智伯营中归去,路上二君定计,与张孟谈歃血订约:“期于明日夜半,决堤泄水,你家只看水退为信,便引城内军士,杀将出来,共擒智伯。”孟谈领命入城,报知无恤。无恤大喜,暗暗传令,结束停当,等待接应。至期,韩虎、魏驹暗地使人袭杀守堤军士,于西面掘开水口,水从西决,反灌入智伯之寨。军中惊乱,一片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起来,水已及于卧榻,衣被俱湿。还认道巡视疏虞,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须臾,水势益大,却得智国豫让率领水军,驾筏相迎,扶入舟中。回视本营,波涛滚滚,营垒俱陷,军粮器械,飘荡一空。营中军士,尽从水中浮沉挣命。智伯正在凄惨,忽闻鼓声大震,韩魏两家之兵,各乘小舟,趁着水势杀来,将智家军乱砍,口中只叫:“拿智瑶来献者重赏!”智伯叹曰:“吾不信疵之言,果中其诈!”豫让曰:“事已急矣!主公可从山后逃匿,奔入秦邦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智伯从其言,遂与智国掉小舟转出山背。谁知赵襄子也料智伯逃奔秦国,却遣张孟谈从韩魏二家追逐智军,自引一队,伏于龙山之后,凑巧相遇。无恤亲缚智伯,数其罪斩之。智国投水溺死。豫让鼓励残兵,奋勇迎战,争奈寡不敌众,手下渐渐解散。及闻智伯已擒,遂变服逃往石室山中。智氏一军尽没。无恤查是日,正三月丙戌日也。天神所赐竹书,其言验矣。

三家收兵在于一处,将各路坝闸,尽行拆毁,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城中之水,方才退尽。无恤安抚居民已毕,谓韩魏曰:“某赖二公之力,保全残城,实出望外。然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韩魏曰:“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无恤即同韩魏回至绛州,诬智氏以叛逆之罪,围其家,无男女少长,尽行屠戮,宗族俱尽。惟智果已出姓为辅氏,得免于难,到此方知果之先见矣。韩魏所献地,各自收回。又将智氏食邑,三分均分,无一民尺土,入于公家。此周贞定王十六年事也。

无恤论晋阳之功,左右皆推张孟谈为首,无恤独以高赫为第一。孟谈曰:“高赫在围城之中,不闻画一策,效一劳,而乃居首功,受上赏,臣窃不解。”无恤曰:“吾在厄困中,众俱慌错,惟高赫举动敬谨,不失君臣之礼。夫功在一时,礼垂万世,受上赏,不亦宜乎?”孟谈愧服。无恤感山神之灵,为之立祠于霍山,使原过世守其祀。又憾智伯不已,漆其头颅为溲便之器。豫让在石室山中,闻知其事,涕泣曰:“‘士为知己者死。’吾受智氏厚恩,今国亡族灭,辱及遗骸,吾偷生于世,何以为人?”乃更姓名,诈为囚徒服役者,挟利匕首,潜入赵氏内厕之中,欲候无恤如厕,乘间刺之。无恤到厕,忽然心动,使左右搜厕中,牵豫让出见无恤。无恤乃问曰:“子身藏利器,欲行刺于吾耶?”豫让正色答曰:“吾智氏亡臣,欲为智伯报仇耳!”左右曰:“此人叛逆宜诛!”无恤止之曰:“智伯身死无后,而豫让欲为之报仇,真义士也!杀义士者不祥。”令放豫让还家。临去,复召问曰:“吾今纵子,能释前仇否?”豫让曰:“释臣者,主之私恩;报仇者,臣之大义。”左右曰:“此人无礼,纵之必为后患。”无恤曰:“吾已许之,可失信乎?今后但谨避之可耳。”即日归治晋阳,以避豫让之祸。

却说豫让回至家中,终日思报君仇,未能就计。其妻劝其再仕韩魏,以求富贵。豫让怒,拂衣而出。思欲再入晋阳,恐其识认不便,乃削须去眉,漆其身为癞子之状,乞丐于市中。妻往市跟寻,闻呼乞声,惊曰:“此吾夫之声也!”趋视,见豫让,曰:“其声似而其人非。”遂舍去。豫让嫌其声音尚在,复吞炭变为哑喉,再乞于市。妻虽闻声,亦不复讶。有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乞者行动,心疑为让,潜呼其名,果是也。乃邀至家中进饮食,谓曰:“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报之术也。以子之才,若诈投赵氏,必得重用。此时乘隙行事,唾手而得,何苦毁形灭性,以求济其事乎?”豫让谢曰:“吾既臣赵氏,而复行刺,是贰心也。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人臣怀贰心者,闻吾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遂奔晋阳城来,行乞如故,更无人识之者。赵无恤在晋阳观智伯新渠,已成之业,不可复废,乃使人建桥于渠上,以便来往,名曰赤桥,赤乃火色,火能克水,因晋水之患,故以赤桥厌之。桥既成,无恤驾车出观。豫让预知无恤观桥,复怀利刃,诈为死人,伏于桥梁之下。无恤之车,将近赤桥,其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数策,亦不前进。张孟谈进曰:“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奸人藏伏,不可不察。”无恤停车,命左右搜简。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无恤曰:“新筑桥梁,安得便有死尸?必豫让也。”命曳出视之,形容虽变,无恤尚能识认。骂曰:“吾前已曲法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佑汝哉!”命牵去斩之。豫让呼天而号,泪与血下。左右曰:“子畏死耶?”让曰:“某非畏死,痛某死之后,别无报仇之人耳!”无恤召回问曰:“子先事范氏,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之死,子独报之甚切,何也?”豫让曰:“夫君臣以义合。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则臣待君如路人。某向事范氏,止以众人相待,吾当以众人报之。及事智伯,蒙其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吾亦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无恤曰:“子心如铁石不转,吾不复赦子矣!”遂解佩剑,责令自裁。豫让曰:“臣闻‘忠臣不忧身之死,明主不掩人之义。’蒙君赦宥,于臣已足。今日臣岂望再活?但两计不成,愤无所泄。请君脱衣与臣击之,以寓报仇之意,臣死亦瞑目矣!”无恤怜其志,脱下锦袍,使左右递与豫让。让掣剑在手,怒目视袍,如对无恤之状,三跃而三砍之,曰:“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遂伏剑而死。至今此桥尚存,后人改名为豫让桥。无恤见豫让自刎,心甚悲之,即命收葬其尸。军士提起锦袍,呈与无恤。无恤视所砍之处,皆有鲜血点污。此乃精诚之所感也。无恤心中惊骇,自是染病。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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