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爱尔兰咖啡》前一个月,我常常坐夜车往来于台南台北之间。
在夜车上无事可做,很容易将自己逼入一个不得不胡思乱想的状况。
如果睡不着,我就构思《爱尔兰咖啡》的情节。
累了就睡,醒了再继续想。
不管是入睡或清醒,我的眼睛通常是闭着的。
因此我无法分辨,哪些文字是清醒时的产物,哪些又是睡梦中的呓语?
我只是依循记忆中残存的爱尔兰咖啡味道,引领我走进爱尔兰咖啡的世界。
第一次喝到爱尔兰咖啡,是1999年。
那时在我住的地方,巷口有一家简餐店。
虽说是简餐店,却有个很不错的吧台,我每次走进这家店,目光都会被吧台上方悬挂的各色杯子所吸引。
因为近,所以我常常来这里吃饭。
如果点了店里的简餐,还可以任点一杯餐后饮料——咖啡或茶。
我不是个喜欢尝新的人,所以总是点蓝山、曼特宁之类较常见的咖啡。
印象中爱尔兰咖啡总是躲在Menu的角落,似乎很怕被发现。
不知道常在外面吃饭的人会不会跟我有一样的感觉,我总觉得在Menu里,常被客人点中的餐或饮料,字体颜色会比较亮;而很少被点中的,字体颜色明显暗淡不少。
这跟后宫妃子的气色一样,很少被皇帝临幸的妃子,气色比较灰暗。
在那家店的Menu里,爱尔兰咖啡住的地方,看来应该是冷宫。
直到某一个下着小雨的冬夜,我从学校冒雨骑机车回来,经过这家店时,索性停下车,进去吃晚餐。
我记得我那天的心情不太好,把安全帽挂在后视镜上的力道很大,摩托车还因此而稍微晃动了一下。
进到店内,才发现身上有些湿;坐下后,开始觉得冷。
我想我一定冷到脑筋结冻,所以点了一个从未吃过的餐。
选附餐饮料时,也干脆选择完全陌生的咖啡——爱尔兰咖啡。
我对那天吃的东西已不复记忆,只记得我是僵硬着一张脸吃完的。
而等待附餐饮料送上来的时间,竟比平时长得多。
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付账走人时,女侍者端着咖啡走了过来。
“先生,您的爱尔兰咖啡。”她微笑着说,“请不要搅拌哦!
而且要趁热喝。不过要小心烫嘴。”
我很好奇,抬起头看了看她,她只是笑着说:“记得哦。”
我只喝一口,便闻到一股浓郁并带点异样的香气。
我是个听话的小孩,而且又担心这杯咖啡冷得快,所以一口气喝光。
喝完后,身上开始又温又暖。
好像已经武功大进,可以马上去解救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危了。
我拿起杯子一看,看到两条金线、三瓣绿色酢酱草图案,和“IrishCoffee”的字样。
起身付账前,我突然发觉,我的脸已不再僵硬。
走出店门,拍拍我的摩托车坐垫,说声对不起。
回去的路上,脑海里涌上欧阳菲菲那首《感恩的心》。
我一共只喝过两次,那位女侍者煮的爱尔兰咖啡。
她第二次端上爱尔兰咖啡时,还是交代了同样的话。
但第三次点爱尔兰咖啡时,端上来的却是一个陶瓷杯子,还附上一把金色的小汤匙。
“这是爱尔兰咖啡?”我抬起头时,发现女侍者已不是同一个人。
“是呀。怎么了?”她似乎也很疑惑。
结账时,我试着问原来的女侍者今天怎么没上班。
“她调到早班去了。”老板娘说,“早上11 点到下午6点。”
“哦。谢谢。”我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提醒自己有空记得在下午时段来喝杯爱尔兰咖啡。
虽然我一向只在晚上来这家店,但隔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后,我特地在下午,走进店内想喝杯爱尔兰咖啡。
端上来的,仍然是看起来很贵的精致咖啡杯盘,和一把金色小汤匙。
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喝下这杯咖啡,于是起身走向吧台询问。
“她已经离职了。”老板娘说,“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爱尔兰咖啡不太对。”
“真的吗?”老板娘似乎很紧张,伸手招来吧台内的女孩。
“我是照她写的做的呀。”女孩从围裙内拿出一张纸条。
我瞥见纸条上写着爱尔兰咖啡的材料:
爱尔兰威士忌、曼特宁咖啡、褐色砂糖和专心。
煮法写什么,我就没看到了。
我猜女孩并未认真研究爱尔兰咖啡的煮法,或者她觉得煮法太麻烦,于是直接把所有材料混合。
其实那时我也还不知道爱尔兰咖啡的煮法,只是隐隐觉得不对而已。
之后我仍然常去那家店,偶尔也会点爱尔兰咖啡。
但却从未再看过爱尔兰咖啡杯。
我开始研究爱尔兰咖啡,并尽可能求教任何懂咖啡的人。
每多了解爱尔兰咖啡一分,便越佩服那位女侍者一分。
只可惜对我而言,她除了穿围裙、戴眼镜、绑马尾、总是叮咛要小心咖啡烫嘴外,并无其他印象。
但我脑海里还是可以隐约浮现当初她在吧台内烤杯的情景。
当你知道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或各行各业里,总是有人认真而坚持地做着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你可能也会跟我一样,被感动。
于是我写下了《爱尔兰咖啡》这个故事。
因为在故事中,我形容爱尔兰咖啡是种温暖的饮料,于是很多人也想寻找爱尔兰咖啡的温暖。
但如果你不喝咖啡、不习惯酒,也许喝爱尔兰咖啡对你而言是种折磨。
正如猫告诉狗说老鼠很好吃一样,狗可能会觉得受骗。
我在网络上连载完《爱尔兰咖啡》后,听说台北敦化南路上刚好有一家名为“叶慈”的咖啡馆。
于是很多读者写信询问我,是否就是我故事中所描述的那家咖啡馆?
我觉得很巧,就像一个职业杀手在火车上碰见久未谋面的小学同学,而那位同学现在是刑警一样。
如果因此让这家咖啡馆生意太好而造成困扰,我也觉得很抱歉。
很多人认为《爱尔兰咖啡》是我写作过程中,明显的分界点。
我仔细照照镜子,似乎确实是如此。
这么比喻好了,我在《爱尔兰咖啡》之前的写作,像跑步;之后的写作则像爬山。
动笔写《爱尔兰咖啡》的那段日子,正值台湾2000年地方领导人大选如火如荼展开。
每当打开电视时,总是看到子弹乱飞,听见炮声隆隆。
如果你有机会喝到一杯爱尔兰咖啡,希望你也可以喝到一种味道。
那种味道,叫包容。
献给每个在吧台内,认真煮咖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