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上海的路上,我几度逃跑。可都被他们追了回来。
来福诸人怕丢饭碗,他们不得不加强防范,轮流对我严加看管。让我再无机可乘。就这样,我无奈地一路哭嚷着跟随他们回到了上海。
当我得知舅父去世的消息,那已经是母亲回到曹寓后的事了。
正像母亲所说的,她没有念及一点手足之情。残忍的将舅父告上了法庭。母亲她以抢办婚姻,图谋曹家财产之嫌控诉舅父。尽管舅父拼尽全力辩驳和申述,但最终还是不幸惨遭败诉。
母亲虽然不惜一切代价打赢了官司,但她却永远地失去了这血浓于水的亲情。
短短半个月的翻天巨变,让我恍如隔世一般。表哥和舅妈们现在肯定恨死我了。恨我给陆家带来了这么多不堪负重的灾难,恨我就这么轻易背弃了誓言。
不!我没有见异思迁,没有移情别恋。我只是被独权专政的母亲软禁了起来,失去了自由。我依然深爱着表哥,依然对他情有独钟。
不管今后他是富家公子,还是穷苦潦倒小子,我都不会轻易离开他的。哪怕他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宁可粉身碎骨化为灰烬,我也毫不犹豫地愿做那只扑向他的飞蛾。
半个月,看似短暂。但对我而言,却犹如时光隧道一样悠远漫长。尽管我冲着窗外哭过,闹过,呐喊过,但那漫无边际的痛苦却仍像是吸血鬼一样缠绕着我。
母亲她为什么要义无反顾的提出悔婚?给人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呢?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但是,我是绝对不会相信她所扬言的陆家家势已败,与青云直上的曹家不宜婚配这种极度荒谬理由的。那到底是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原因纵使着她要不惜毁掉与陆家的血亲关系来这么做?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苍天啊!我求您告诉我——
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像特大风暴里的海啸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无奈,憎恨,屈辱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不停地滴落。一点一滴的,轻轻地坠落在了枕头上。不一会儿便****了一大片。尖削的脸颊紧紧贴着它,誓死不肯妥协的信念像是涨潮的海水,一波大似一波地扑向我的心头——
就在我神游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门锁开启的声音。
于是我机警地闭上眼睛背过脸去。接着,一阵窸窣的脚步伴着杯盏相碰的声音慢慢走进来。
“哎呀!小姐啊!这早饭都搁到中午了。怎么还没吃呢?”柳妈的脚步在床边突然停住。
面对她的大呼小叫和蓄意煽情,我却依旧装腔作势地躺着默不作声。
见我久久毫无反应,她却不耐烦地道:“小姐,你好歹起来吃一点吧!接连好几天,你都滴水未进了。这样长期下去会把身体拖垮的。饿坏了身体还要自己遭罪,何苦呢?听奶妈一句劝,先起来吃点东西养养神。回头我再劝劝太太。说不准事情还会有转圜的余地。你老这样跟她僵持着,彼此折磨,也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我岂是两句花言巧语就能就范的主儿?”撅撅嘴,我偷偷暗付,“她一定又是母亲派来的探子。母亲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劝她回心转意?我看简直天方夜谭!这回我是绝对不能上当了。即便是真得被饿死了。今天我也要将这出苦肉计进行到底。”
心里暗暗盘算一番,我决定欲擒故纵。
“小姐!小姐——”缜密的心理战术果然凑效。柳妈见我仍旧纹丝不动,她轻缓的声音突然有了异样。
我正幸灾乐祸地暗笑她的愚钝。忽然,只觉一只长满老茧的手突然触碰到了我的鼻翼。于是我不耐烦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干什么?一时半会儿的,我还死不了!”
突如其来的恶作剧,让毫无防备的柳妈猝不及防。只见她惊神未定地将嘴张得能塞下整个鸡蛋。颤抖的双手还不停地哆哆嗦嗦拍打着胸口。看着她被我整得惨兮兮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掠过一抹报复后的快感。
“奶妈。”我不耐烦地白她一眼,“您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就是再捱上三天,我也总不至于被饿死。”
“小姐自幼吃我的奶水长大。你就像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哇!看着你终日滴水不进,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疼啊!你看这才几天的光景,这原本纤弱的身子骨又瘦了一圈了。你让奶妈看着怎么不揪心哪!”柳妈絮叨着眼圈迅速地泛红了。接着那明晃晃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着转。
望着她那苍老瘦小的身影,我突然羞愧地低下了头。
“太太最近几天也跟你一样,整宿的彻夜不眠,食不下咽。自从北京回来后,她也在一直不断地折磨自己。现在她甚至变得有些神思恍惚,语无伦次了。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踏实。好几次,她都哭喊着你的名字从睡梦中醒来。其实,她心里压抑的痛苦原比你少不了多少!”柳妈拭去了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纵天下,哪个当娘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幸福!太太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但也许自有她的道理。更何况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你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绝对不会害你的!”
“我真是她的亲生女儿吗?”我抬头望向柳妈,感伤的声音带着疑惑与疏离。
“小姐说什么呢?”柳妈的语气毋庸置疑,“我是看着你出生的。你的的确确是太太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出生的时候又是难产,还险些要了她的命。”
“那她为什么还要对我如此残暴?我跟表哥从小指腹为婚,长大彼此相爱。她为什么非要改变初衷?非要不择手段地狠心拆散我们不可?她甚至还处心积虑的逼死了舅父!她竟然亲手将已经举步维艰的陆家,义无反顾地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们可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啊!她为什么还要这样丧心病狂呢?”我一迭连串的为什么,顿时将柳妈堵得唐口结舌,目瞪口呆。
好久,柳妈才喟叹了口气:“太太向来固执,凡事一意孤行。至于她为何跟舅老爷闹到今天这种惨烈的地步?我也说不上来。或许,她真得有不得已的苦衷或难言之隐吧!”
“难道她真得怀疑舅父会有谋夺曹家财产之嫌吗?”神经质的猜测,让我难以接受。
“或许真是如此吧?太太不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不知不觉中,柳妈的话引申了。
“难道我跟表哥真得就要从此天各一方,恩断义绝了吗?”看着柳妈颓丧的表情,我禁不住有些心灰意冷。
柳妈见我泪雨模糊深陷绝望,她犹豫片刻突然站将起来。神色匆匆奔至门外,见四处无人,她这才迅速关上了门。折回床前,她俯首在我耳畔压低了声音,紧张的气氛就像是在蓄谋着杀人越货的买卖:“小姐,既然你和表少爷彼此真心相爱,那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对如意鸳鸯被活活拆散。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瞒你。昨天太太已经替你答应了何家这门亲事。太太准备后天就要给你完婚呢!”
“天哪?她真得疯了吗?我宁可剪断青丝,也不会另嫁他人的!”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心中百味陈杂,说不出的难受。
“小姐。托付终身,可马虎不得。”阅历深沉的柳妈突然又语重心长地督促道。
“可是妈妈总是把我当犯人一样牢牢关在这里,让我插翅难飞。我到底该怎么办呀?”慌乱之下,我心急如焚地大哭起来。
“小姐,你且稍安勿躁!”柳妈看看窗外,突然诡异地道。
“奶妈!请您给映雪指点迷津。”看着满脸神秘之色的柳妈,我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突然看到一根浮木激动万分。
柳妈却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今天晚上,太太要去‘凤祥银楼’查阅账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是房门的钥匙,还有平时你积攒的一些零用钱。我看这些也许足够你到北京的路上用的。待会我再给你雇辆黄包车。今晚二更时分,以干咳三声为信号,我在后门接应你。别的柳妈帮不了你什么,你就去自寻多福吧!”
“奶妈,”我突然喜极而泣地抓住她,“我走了,那您怎么办?”
“小姐,你不用管我!在曹家,我跟了太太二十几年。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就放心的走吧!”柳妈拍拍我的肩膀嘱托道,“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太太气消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忘了回来看看她。其实,这辈子她也挺不容易的!”
我微语着点点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得滋味。是欢喜?是辛酸?我已全然不能体会。我只是不由得握紧了手里那把凉冰沉重的钥匙,而声音越发显得模糊:“我走后,奶妈不仅要替我照顾好太太,也要替我照顾好自己。以后映雪不能在你们二老跟前尽孝了。奶妈就受映雪一拜吧!”
“小姐。你这不是折我的福吗?”柳妈缀泣着慌忙扶我起来。
“以前都是映雪不懂事。让您替我费尽了心。”我后悔莫及得已是泣不成声。
“小姐快别这样!”柳妈霍然收住了泪,警觉地站起身来,“我在这儿耽搁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我该回去了。否则,太太会起疑心的。桌上是我刚刚给你煮的燕窝粥。你趁热吃一点。晚上好走路。”
柳妈神色匆匆地说完,依依不舍地又看了我一眼,她这才狠下心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去。
目送柳妈的身影倏尔消失在游廊的尽头,我匆匆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坐在桌前,我大口大口吃着柳妈煮的燕窝粥。也许是饥饿难耐的缘故,它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香甜。而后,我怏怏地躺回床上,耐着性子开始期待夜晚的来临——
从不知道期盼夜晚是这样一种心痒难耐的煎熬。
天终于慢慢黑透。趁着夜色,我提着自己简单的行囊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绕过空无一人的后厅,我就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园,匆匆向后门奔去。
一口气跑到后院的大门前,不知不觉中我放缓了脚步。回眸环顾这座曾经陪伴着我度过了十七个年头的庄园,心里那种难以割舍的惆怅像刀一样在我心里不停的深剜。
“你给我站住!”
我恋恋不舍地正要踏上大理石台阶,突然一声宛如厉雷的喝斥从背后传来。
应声蓦然回首,只见是母亲身着外出的晚装,面带飘逸的黑纱,正威风凛然地站在夜风中。她身后站着长随玉钏跟李妈,还有管家和来福诸人。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母亲就不由分说地向他们厉声喝道:“把小姐给我拖到柴房去!用双重锁链把门给我牢牢锁起来。钥匙分别给玉钏李妈个人一把。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擅自把门打开!”
“妈!您不能这样对待我!”我痛苦不堪地扑过去摇撼她。
“难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见无人动手,母亲突然恼羞成怒,“你们难道没有听到我在说话吗?快快给我动手!”
“太太!”玉钏李妈诸人颇感为难。
“你们这几个死人!还傻愣着干什么?快给我动手啊!”
在母亲的威逼之下,玉钏李妈诸人无奈地围上前来:“小姐,圣命难违。多有得罪了!”
“你们都给我住手!”就在我即将又要落入虎口的当口,柳妈突然从外面大义邴然地走进来,她一脸正义地向母亲道,“太太!像表少爷这样家世出身的少爷,能养出如此谦逊正直的品性,的确值得小姐托付终身啊!更何况他们从小指腹为婚,长大情投意合——”
“你给我住口!”母亲不等她把话说完,就严厉地将她喝住,“你擅自做主,私放小姐。罪不可恕。我扣你半年工钱,然后罚你去望月楼闭门思过!日后,谁要再胆敢私放小姐,你就是他们最好的下场!来福,带柳妈下去!”
“妈!这不关奶妈的事,”我哭喊着跪倒在地,“求您网开一面,放了奶妈!”
“都带她们下去吧!”母亲刻不容缓地闭上眼。她的独权专制让人实在心寒。
“妈!我求求您!放了我!放了奶妈!”我拼命向她乞求着哭喊,但最终还是被来福诸人毫不留情地拖进了柴房。
我死命地抓住窗户的铁栅栏,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犯人,义无反顾地摇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恨你们!恨你们——”
喉咙终于喊哑了。可就是没有人再来搭理我。于是我痛苦无助地哭倒在了柴房的草堆里。
窗外,那皎洁的明月又悄悄地爬上了院中的树梢。我抚摸着表哥送我的兔儿爷,我突然害怕极了这个无眠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