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家的前厅里,气氛紧张得让人室息。
暗仄仄的卧房里,更是一片惨淡和寂然。仿佛只能从破了洞的窗纸缝里,隐约可以听到马大夫那匆忙奔走于公公床前细碎的脚步声,还有那刻意被祖明极力压得很低很低的抽泣声——
由于女眷不便入内,所以我跟姨娘带着何家上下众人只能焦急的守在门外等候消息。姨娘紧紧地偎依着我,她把整个额头无力地垂伏在我肩上,低低地抽泣着。我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她整个身体因过分紧张而在不断的瑟瑟发抖。她浑身冷若冰雕,无限的担忧和伶惜让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
各房里的丫头老妈子们也都垂头丧气地耸拉着脑袋不敢作声。这时,突然只见满脸冰霜的婆婆闻讯带着紫葶丫头和将妈一干人等趾高气昂地匆匆而来。她带着一劲冷风径直冲到姨娘跟前,不由分说,她气势汹汹地抬起耳刮子就向姨娘狠狠劈头掴去。幸亏我眼疾手快顺势抬手迎了上去,这才死命抵挡住了她的‘催命魔掌’。
看着她那副永远高高在上,尖酸刻薄的模样,突然之间我忍不住地怒火中烧。我实在按耐不住地站了起来,于是向她气势汹汹的厉声吼道:“爸爸他现在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居然还有兴致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板门弄斧。今天这种凄惨的局面究竟都是谁造成的?你有考虑过吗?为了毁掉姨娘和晓琰在何家的财产继承权,你却处心积虑的不折手段,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姨娘和爸爸往绝路上逼。难道你心里就连一丁点的愧疚都没有吗?你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跟祖明心里有多难过?”
“你给我住嘴!这里还没有你能说话的地儿!”婆婆顿时恼羞成怒。面对我的良言忠告,她却依然不知收敛地肆意妄为。我一直苦心维护着的,和她之间那段原本就很脆弱的婆媳感情,就在这瞬间被她揉捏成了泡影。只见她丧心病狂地指着我的鼻尖臭骂道,“你想造反是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你倒帮着外人骑到我头上来了。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这个狐狸精究竟都给了你多少好处,也值得你这样舍生忘死的替她出头?”
“你——”我一时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哆哆嗦嗦的从齿缝里狠狠地迸出几个字,“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泼妇!”
“泼妇?”她威风凛冽地瞪视着我,突然仰天一阵长啸,“骂得好!呵呵——真难为你的狐狸尾巴藏匿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迫不及待地露出来了。这个不要脸的贱戏子,平日里究竟都给你灌输了些什么坏教育?叫你这样众叛亲离,目无尊长?”
“你休得血口喷人!你屡次三番欺凌姨娘,我早就看不过眼了。我今天只不过是想站出来替姨娘说句公道话而已。爸爸他向来惧你娘家有财有势,可我不怕——”
我正怒不可竭地跟她理论着,姨娘却拍拍我的手突然打断我:“孩子!稍安勿躁!你若当真与她一般见识,恐怕就算你有一百个夏姨娘也早已被她气死干净了。”此时的姨娘却是临危不乱,满面坦然。她见我不再声张,于是又转过身去心平气和地向婆婆道:“这祸事是我闯下的。你有什么怨气就冲我一个人来好了。切莫迁怒与无辜!”
“哎呦!这么一来二去的,你们婆媳倒是尿到一个裤腿里去了。这双簧唱得倒挺像啊!”婆婆薛知珍轻佻地拨弄着她小指上的金指甲嘲弄地对姨娘冷笑道,“像你这样难剃的连鬓胡子,我就经得多了。我就偏不信拔不掉你这根鱼目混珠的杂草。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假清廉了,鬼知道你在暗地里使的什么妖术,教唆得映雪跟你一个鼻孔里出气。你蓄意煽风点火,挑拨离间我们婆媳关系。这笔硬帐我一定要一五一十的跟你算清楚。老爷子倘若这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这该天杀的就卷了你的铺盖滚出何家吧!你休想从我手里拿走一毛钱——”
婆婆凶神恶煞地站在门边,趾高气昂的正骂得起劲。突然随着一声沉重的开门声,婆婆立刻收住了嘴。只见马大夫正垂头丧气地跨过门槛走出来。众人随即蜂拥着冲上前去围住了他。
“马先生!我们家老爷子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伤得重不重?”婆婆划开众人,一把抓住马大夫劈头就问。
马君山茫然地望着婆婆那看似焦急的面孔,竟没有着急地回答她。他先是神色倦怠地抬起头在整个大厅里扫视了一周,这才茫然地摇着头叹道:“实不相瞒。何先生的伤势极为严重。他胸部多处骨折造成内出血,大量的淤血集聚在胸腔内不能及时排出。以目前的医学条件看来,何先生恐怕已凶多吉少,无力回天了。我刚刚给他服下了养神散,待会儿也许他会苏醒过来的。借此机会,你们赶快看看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重要事宜没有。等药力一过,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马某实在无能为力,深感惭愧。太太们也不要只顾伤心。赶紧吩咐下人给何先生准备后事要紧!”
他无力地叹息着,为了将众人的痛苦和精神波动降至最低,马大夫用他那极其委婉的语气说完,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惋惜地摇着头自顾自的走了。
婆婆脸上的表情一时阴晴难定。看样子,她早已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痛苦打击所淹没,刚才的火气冲天瞬间变成一片寂然。姨娘面色更是惨白,嘴唇越发淤青黑紫。她身体摇摇欲坠,几度栽倒。她的生命,她的情感,她的一切都在这瞬间全部坍塌——
“爸——”突然从卧房内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啕。众人方才心有余悸地回过神来,皆慌乱着转身蜂拥着挤进房里去。只见公公微蹙着眉头痛苦地躺在床上,嘴里仍然不断地向外呕着血,他面色蜡黄,看上去已是气若游丝,毫无生息。祖明悲恸地半跪在床榻前,他紧紧地握着公公那双苍白而又无力的手,泣不成声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老爷——”婆婆和姨娘见此情景,纷纷扑倒在床前,皆悲痛欲绝地哭喊起来。
接着,丫头老妈子们也都跟着哭作一团——
晚上,雨停了。缺了半边的月亮又悄悄地爬上了何家的屋顶。
卧房里,日光灯亮如白昼。公公这才在一片哭喊声中慢慢挣扎着,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他用力翕动着毫无血丝的嘴唇,气若游丝地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呼喊着:“巧——哥——”
我见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于是我慢慢凑上前去低下头来,伏在他的耳畔轻轻颤道:“爸爸!您一定要坚持住。我这就叫人去抱巧哥来。”
这时,我含泪背转过身去。只见将妈早已闻声匆匆跑出去了。
“祖明——映雪——”公公依然艰难地不停地呼唤着。
“爸!我是映雪!我在这儿——”我泪雨婆娑地答应着回过头去。悲痛之中,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那只因痛楚而不停颤抖的手。
他虚弱地睁开倦怠地眼睛看了我一眼,却又马上撑不住地闭上了。只见他努力提了提神方道:“今后跟明儿一定要好好过日子。我就把他还有整个何家都交给你了。”
“爸爸!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这。吉人自有天相,您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听了他那发自肺腑的临终遗言,禁不住地声泪俱下地哭将起来。
“孩子!你不用宽爸爸的心。爸爸知道——爸爸已经快不行了!你就让爸爸尽情的说吧!否则,我会抱恨终身的。”他脸上挂着一丝痛苦的微笑,上气不接下气的望着我道,“祖明呢——”
“爸爸!我在这儿!您不要再说了!您就歇一歇吧!”此时祖明也极为痛苦地答应着。只见他如饥似渴地握住公公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泪珠大颗大颗的顺着他的脸颊簌簌滚落下来。
“等——等我死后,把家分成两份。让你姨娘出去单过——”公公那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可是他依然强撑着,“其实,我早已把我们的产业提前做好了分配部署。一山终究不能容二虎。我早已有了分家的打算。只不过我一直顾虑重重,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实现。如今看来,这个家不分是再不行了。晓琰算是我枉疼她一场。你姨娘这辈子跟着我也算是受尽了委屈。看来这辈子,注定的我是再没有机会补偿她了。我说走就要走了。从此阴阳相隔,再也顾不上她。今天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们两个照管了。你们一定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好好的孝顺她——”
面对公公这凄婉的临终遗言,我和祖明只好含泪点头答应。突然,他又是一阵剧烈的残延喘息和猛烈的咳嗽。这回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又渐渐地缓过气来。
姨娘看着他奄奄一息,却还记挂着自己。她早已是心神俱碎。只见她伤心欲绝地伏在床前,她不断地轻摇着公公的手泣不成声:“老爷!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心里全明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能够平安无事的活下去!”
公公听见哭声再次勉强地睁开眼睛。他见是满脸泪痕的姨娘,就禁不住呻吟着抽动了一下嘴角,然后苦笑道:“我大去之期不远也!有些话我再不说,恐怕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也许晓琰正如知珍所说的那样,一年前她就已经跟人私奔了。而我们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误以为她一直还在海宁读书。时隔一载,茫茫人海中又到哪里去寻度?听我的话,去报馆刊登一则讣告,以示众人她已不幸离世吧。往后你就不要再想她,这样不懂事的孩子根本就不值得你伤心。以后自己好好的过日子要紧!”
姨娘呜咽着点了点头,伤心得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哭!”公公顿了顿,很艰难地嗫嚅道,“这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好自为之吧。等我走后,自己买套房邸搬出去。我已经委托律师写好了家产分配委托书。你大可不必为以后的经济而担忧。我已经把地处青岛的房子和田产,以及湖南长沙的千亩桔园都已经过户到了你的名下。看来——看来我先前准备给晓琰的那份嫁妆眼下只好充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