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还要从十多年前,那个时常飘雪的冬天慢慢说起。
那一年我十七岁。北京舅妈那边跟往年一样,特差人来接了我去小住。那时的陆氏老宅原不像今日这般萧索冷清的。只因昔日的陆家繁荣富华,权势颇大,所以我那八位隔母姨妈所聘嫁的人家,皆是她们本埠门当户对的豪门大族。
由于她们彼此门户间的路途稍短,亲戚自然走动起来相当方便。只可怜我母亲陆氏九千金,嫁到了下江上海的曹氏侯门是最远的一个。亲戚隔江遥遥相望,遂不易时常走动。时间久了,不免就会显得疏远生分了。不过,由于血浓于水的缘故,舅妈和众姨妈俱伶惜我自幼丧父,母亲携女寡居,遂她们皆视我如己出,十分得疼顾我!
按照往年的旧历,原是乍一入冬他们便要接了我去的。可是由于今岁冬始,恰好赶上雯瑜表姐出阁的日子。想必陆家定是琐事繁忙杂乱,所以不免才会拖至岁末,方才派船来接。
一日,我北上的装裹置办齐备。于是我带了乳母柳氏和丫鬟玉钏辞别了母亲,上船而去。
寒江度舟,因风紧雪历,遂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连续七个日夜方才抵京。
舅父和两位舅妈闻声,早已带了众人迎了出来。我喜出望外地下了车子,笑语盈盈地迎上前去,与他们一一厮见问安,并向他们转达母亲久别以来的思念之意。
舅妈诸人簇拥着我更是喜不自禁,不免也是一番嘘寒问暖,殃及途中劳乏与母亲千秋可安之语。于是我便依言一一作答。
一时大家厮见完毕,各自散去。因我刚才不曾看到表哥的影子,当众又不便问其缘故,所以心下不免有些暗自纳闷。于是我出了后庭院的拱月门,踏着青砖铺的路面欲到他的房里去探个究竟。
“映雪——”
待我走到游廊的尽头正要转弯,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唤我。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诧异之余,应声回眸望去,却见是一个英俊潇洒,跋扈不羁的青年男子正迈着长鹭般的步子,面带着微笑,大步流星的向我来。
“表哥!”我不由地惊呼一声。无意间,竟惊飞了几只正在游廊里蹦跳着觅食的鸟雀。
然而,似乎就在他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晨光中的一刹那,我浑身禁锢的血液就像火山一样瞬间爆发沸腾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满怀的喜悦,于是我欣喜若狂地拔腿就向他跑去。
“映雪!”表哥兴奋得向我拼命地挥动着手,高兴得竟像个手舞足蹈的孩子。
顺着游廊我一口气奔到他跟前。望着他那双脉脉含情的,似乎只有女人才会拥有的丹凤大眼,我情不自禁地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却弯身顺势将我抱起。我紧紧搂着他那结实而宽厚的臂膀,两人互拥着竟像电影里罗曼镜头的特写,在温柔的晨光中欢快地轻旋起来。然而,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格格笑声,竟无情地划破了这清晨间的第一线宁静。
他就像是一个磁力强大的磁场,将我深深地吸附在他的怀中。虽然让人感觉有些室息和难以自拔,但我却依然心甘情愿地迷恋着他。这究竟是一股什么力量呢?这般强大?我得意地偷笑。也许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爱情吧!所谓刻骨铭心的爱!
我痴痴地抚摸着他那顺滑乌黑的头发,仔细端详着他。只见他英挺刚毅的剑眉凝聚着血气与方刚;大而睈亮的黑豆丹凤炯炯有神,完美之中竟流露着一丝风流之韵,不免让人迷恋而为之倾倒;他高高的鼻梁冷傲而霸气;宽厚的唇角却时常挂着那抹令人眩惑而又轻浅的笑儿;他全身上下西装革覆,剪裁合体。让我在他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一点他幼时的影子。
曾几何时?他竟变成了一个气宇轩昂,风流倜傥的男子汗,浑身涌动着一股震慑芳心的英姿与气度!
“映雪,”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轻轻地颤抖着,带着一股微微的气流,“你简直是一个冰雪雕作得尤物,美得虚幻而不够真切。我只有像这样紧紧地抱着你,似乎才能感觉到你的真实和存在。”
望着他那如痴如幻的眼睛,我却将满腹的千言万语化作一丝微笑,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知道吗?昨晚在梦里,我不仅梦见了你,而且还梦见送你了一个别致的礼物。”他朦胧虚幻的眼眸突然微微浮起几度醉意。
“是什么样的礼物呢?”我浓重的好奇心不自觉地被他勾起。
“既然想知道,那就闭上你的眼睛!”他竟冲我狡黠地笑。
由于我实在抵制不住他的诱惑,所以我紧紧地贴着他厚实的胸膛轻轻地嗅着他淡淡的体香,幸福而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当我还在暗自默默猜测着,他究竟会送我什么礼物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一个湿热的唇,竟深深地堵住了我干涩的嘴。我禁不住得一阵眩惑,于是本能而警觉地睁开了眼。只见他额头正暴露着青筋,疯狂般地拥吻着我。然而,他的吻是那么的凶悍和强烈,以至于让我感到有些灼痛和不知所措。
“你学坏了!”我突然没好气地推开他。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没想到他竟会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而且义正言辞,“这俗话说得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纵天下的热血男儿遇到像你这样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女子,岂有会不为之动容的道理!除非他不是男人!”
“油腔滑调!也不知都跟谁学的?”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板起脸来装作要走。
“人家看到你就情不自禁嘛!”他却嬉皮笑脸地抢上前来拉住我。
“你若再这般胡闹,仔细我告诉舅舅揭你的皮!”
两人正闹着,无意间我转身瞧见大舅妈的心腹杨妈正穿过拐角门向这边缓缓走来。于是我本能地从他手中缩回了手。
“我的好少爷!您害我一番好找啊!”隔着十余丈的步子,只见那杨妈就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埋怨起来。
对于她的出现,表哥似乎感到有些出乎意料。只见他尚未来得及答言,那杨妈却已至我们跟前。因见她道:“敢情这一大早,我就满府里找少爷。到了姨太太房里,姨太太却说:你若要寻少爷啊,就只管到曹家小姐那里去。
我打包票你一准能找到。人人都说咱们这姨太太是个料事如神的活菩萨,我看这一点也不假!”
“得了吧!杨妈!您就少卖官司吧!”表哥识趣地冲她摆摆手,“敢情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快说!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杨妈扑哧一笑,这才言归正传道:“刚才大小姐差人捎话来。说是让您去福家把她接了来,要和咱们曹家小姐一处玩些日子。”
“雯瑜表姐要来么?”我一听,不觉就来了精神,随即拍手叫道,“这太好了!”
“杨妈!”表哥却似有不悦,“去福家接大小姐的事儿,还是劳烦您吧。见了我姐,就说我有事分不开身。”
“这——这恐怕有些不妥吧!”杨妈先是一愣,神色之中似乎透着些牵强。不过最终她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尽管有些言不由衷,“那好吧,少爷。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您就只管放心地带着咱们这未来的少奶奶尽情地去吧!”
杨妈俏皮地拍拍胸脯。说完,自笑着便走了。
“见了我姐可千万不许这么说!”表哥却伸着脖子讪笑着冲她脊背喊。
“知道了!”杨妈笑容可掬地答应着竟走远了。
“这个杨妈,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见她走远了,我便向表哥感叹道。
“她的好处可多着呢!”表哥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替她解释道,“等你过了门,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谁说要嫁给你了?”我将脸一转,却故意讴他,“你就会自作多情啦!”
“小样!我让你口是心非!”未等我反应过来,表哥他竟将我打横高高举起,然后像玩杂耍似的在他头上旋转起来。
我顿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时竟被他吓得搪口结舌起来:“你快——快放我下来!”
“只要你说今生非陆家辉不嫁,我就放了你!”他竟十分霸道地威胁我。
唯恐他会失手摔伤我。出于无奈,于是我便故意口齿不清地吱唔着:“曹映雪非陆家辉今生不嫁!”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他却故意装聋作哑。
“我说你是个趁人之危的大坏蛋!”我笑着伏在他耳边,禁不住破口大骂。
“小样!我还真制服不了你了!”看来,这回他动真格的了。
一时,我只觉随着他语气的逐渐加重,我在空中旋转的频率越来越快。我感觉压抑得实在透不过气来,近乎有些室息。于是我不得不被迫缉械投降。于是,我气喘吁吁的,声音有些气若游丝地向他低声道:“曹映雪今生今世非陆家辉不嫁!这样你总该心满意足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洋洋自得地将我放下,然后将我紧紧搂入怀中,“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山盟海誓。但是,我一定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陆家辉今生今世就只认定了你!”
“你少在这儿跟我煽情了,”我故意冷着脸子推开他,“我宁愿相信这世间有鬼,也不愿相信你那张破嘴!我问你!你明明知道我今天抵京,却为何又偏偏出去?”
“你知道的,每天骑马健身是我的必修课程。”他却一脸无辜地向我解释,“之因为我知道你今天要来,所以我跟‘风儿’只跑了一程,便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他所谓的“风儿”,原名赛风,是舅舅从西域引进的一匹棕色马种。它体形高大,十分健壮。因为我平生也嗜好骑马,由于爱屋及乌的原因,所以我也非常喜欢它。
“既然是扫兴而归,那么我们再去骑上一程如何?”听他这么一说,我却也禁不住有些浑身发痒,真想淋漓尽致地立刻就去大骑一场。
“好啊!”他竟爽快地欣然同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有再充当一回护花使者好了!”
说心里话,我就喜欢像表哥这样的男人。他不仅拥有大男子主义的气魄,而且心细风趣。最主要的是他懂得女人需要什么,该怎样去讨她欢心。之所以我会这样深深地爱上他,还因为他拥有一颗勇敢的心,至少他在追求我的过程中肯撕破脸皮,至少他知道誓言也可以代表一辈子最坚贞的承诺。
我和表哥一拍即合。于是两人说笑着从马厩里牵出“赛风”和“雪儿”,然后各乘一骥,缓缓出了陆家大门。雪儿虽然性情温驯,但跑起路来却也不甘示弱。只见它仰首嘶鸣着紧追“风儿”身后,带着我闪电般的冲进了旷野——
城郊的旷野上,阳光温暖而明媚。
这正是一个适宜骑马的好日子。我和表哥风驰电擎般的痛跑了一程,然后迎着阳光放缓了脚步。
旷野上,蓝天白云,阳光恋人,构织出一幅多么幽美的画卷!还有那沉浸在爱河里的歌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自由地回荡着。马儿并蹄向前奔跑着,爱情也随着向前不停止地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