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终于过去了。我从亡母的悲痛中醒来。与此同时,我与祖明的别离也已在即,近在咫尺。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几个月前,姨娘曾经励志我的一句话,似乎在祖明即将离开的这一刹那,我才突然相信明白了它。也许就是从今天开始,我慢慢相信了时间的力量原来是不可估计的。无可否认的,正是它逐渐改变了我,是它让我彻彻底底地接受了祖明,并且抑制不住地深深地爱上了他。
祖明这次不期然的离开给我的情感生活掀起了很大的波澜。我凄惶地望着他那即将离去的身影,突然害怕起了‘我伴窗儿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的昔日寻常生活。我禁不住有些遗憾起我们俩竟没能来得及生个孩子,让我过起‘我伴窗儿独坐,我和孩子两个’的新生活。
如果这样,也许在他即将离开我的这一刻,我不会再表现的这么焦灼,这么脆弱。至少冲击我心灵的那股惆怅和哀伤不会再像这般强烈——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潮汛刚过,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一首首载客归航的轮船完成了它们长途跋涉的旅程,拖着长长地汽笛声划过海面上那层虚无缥缈的雾气,渐渐地驶进了外滩渡口的港湾。
此时外滩的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渡口处更是被拥挤的人群塞堵得水泄不通。几个挑零星担子的小贩熟练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操着一股浓厚的外地口音争先恐后地叫卖着;还有那挥汗如雨的脚夫们,他们个个肩头上都搭着一条旧褶褶的毛巾。他们用力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欢快地紧跟在雇主的身后,脸上都绽放着如花似蜜的笑容——
由于码头上实在拥挤得厉害,所以我们乘坐的车子未入码头便停住了。
下了车子,家仆平顺花了别人开出的双倍价钱,这才终于抢雇到了两名生意十分火爆的脚夫。只见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祖明随身携带的几箱行李运送到了船舱里。
用铁链牢牢连接围拢起来的码头上挤满了即将别离的人们。看着他们彼此挥泪作别的场景,我却突然也有些忍不住触景伤怀起来。于是我万般沉重地走到祖明跟前帮他整理了整理衣服:“你放心的走吧!我会照顾好爸爸妈妈,还有姨娘晓琰他们的。到了日本后不要忘记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出门在外,要多注意身体。以后天凉了,你一定要记着给自己多加些儿衣服。”
“我知道。不过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却向我怅然一笑,“我还全指望着你给我生个宝贝儿子呢!”
“看你那傻样!”我故意白他一眼道,“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怎么?难道你的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反应吗?”他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道。
“你真讨厌!”我羞涩地埋怨着低下了头,“哪有这么快嘛!”
“这没关系的。”他却反过来又安慰我道,“等我回来一定会再加倍努力的。”
“去你的!讨厌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不正经的话儿。”我嗔娇地推他一把。
“少爷!行李我都已经安置妥当。船马上就要起锚了,我们该准备上船去了。”平顺突然裹起衣角擦着汗珠,匆匆走过来提醒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就在平顺话音起落的一刹那,我终于相信了世上竟真的有心灵感应的存在。因为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和祖明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低垂着的头都格外紧张地盯住了彼此的眼睛。他深邃而沉寂的眼眸里感情很复杂,但是我却很快就读懂了它。它里面含蓄的哀伤中竟流露着痛惜和不舍。原来他的感情世界也很脆弱。我一时怕他感伤和难过,于是我强忍着心底的忧伤向他道:“还愣着干什么?船就要开了,快上船去吧!以后学会照顾自己,常写信回来。”
“嗯!”他微语着点点头。两颗豆大的泪珠突然溢出了他的眼眶。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含着眼泪离去,叫我怎么能够放心得下。”我从口袋中取出手帕给他拭着眼角的泪儿,心中却不免有些担忧,“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只翱翔的雄鹰。你属于高高的蓝天,注定的要高飞。我就站在地上远远地望着你,看你在暴风雨中勇敢的展翅飞翔,看你穿过彩虹,飞向太阳。堂堂七尺男儿,你连儿女私情都放不下,将来又怎么能够成就大事业呢?你是我们何家未来的顶梁柱。爸爸对你委以重任,那是他相信你的才略。你应该全力以赴的用心去完成爸爸交给你的使命。你学成归来,才算不枉费了爸爸他对你的一片期望。”
“我明白。”突然之间,他又笑靥如嫣,“请帮我照顾好家人,也帮我照顾好自己。请为我多多珍重!”
他由衷地说完,终于狠下心转过了身去。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的湿润了。他多少个‘请’字重重地刻在了我的心上,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少奶奶,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办事极为妥贴持重的平顺在背后突然向我道。
回眸看着他那圆而不滑的微笑,我急忙擦拭了眼泪道:“你家少爷为人耿直,脾气又倔,遇事你要多劝着他些。出门在外,人心险恶。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平时做事属你最为沉稳机智,把少爷交给你,我跟老爷太太都颇为放心。船要开了,我就不多说了,你赶紧上船去吧。”
“少奶奶请多多保重,您不必忧心少爷。我一定会替您好好照管他的。”平顺躬身应着。
一时,看着他们主仆二人都上了船,我一直浮躁不安的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突然,随着一声沉闷而又岑长的汽笛声,海平号轮船终于慢慢驶出了外滩的港湾。我抬起头来放眼望去,只见祖明正站在船尾的甲板上拼命地向我挥舞着手喊:“映雪!若两情永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为了我珍重你自己。——”
“我等你!一定等你!”我挥舞着手,拼命向他回应。
终于,他的声音淹没在了海风中。可我却依然向着他远去的方向拼命地挥舞着手。以至于那首越发渐小的轮船慢慢消失在了天水相接的尽头——
“小姐!姑爷他们都已经走远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柳妈一语惊醒梦中人。
慢慢回过神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是泪语模糊——
祖明的离开,给我和婆婆薛知珍造就了一个缓解紧张关系的机会。祖明远在另一个国度里,我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再牵挂着家里。所以我不忍心因为若兰和吴妈的事情再跟她冷战下去。让祖明在外更加担心。于是我妥协了。每天除了照常下楼跟他们一起吃饭,偶尔我也会到姨娘和她房里去坐坐。就这样,我在何家安分守己地过着平淡的日子。每个月我都会准时的收到祖明的来信,知道他在外一切安好,我也就不再像往常那样担心焦灼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慢慢过着——
妈妈过世五周祭日眼看就要到了。得到婆婆薛知珍的许可,于是我跟柳妈雇车回了故居‘曹寓’。可是天公不作美,我跟柳妈回到‘曹寓’的当天下午,外面便淅淅沥沥开始下起雨来。无奈之余,我跟柳妈只好打消了准时上坟扫祭的念头,两人在‘曹寓’暂时小住下来。
绵延大雨接连下了好多天。直到今日黎明破晓时,方才渐渐止住了。我跟柳妈拎着提前预备好的纸钱馔果,然后坐上曹叔事先准备下的车子,缓缓出了‘曹寓’大门——
又值阴历十月初一渐近,所以多勒里德墓园格外纷繁热闹。
一帮帮一拨拨前来祭祖扫墓的豪门大族,他们皆带着随丛及亲信浩浩荡荡,乌泱泱地挤满了多勒里德墓园的整座山头。
山上到处弥漫着扫墓人焚烧纸钱时冒起的缕缕青烟和焚香的气息。远处还时常不绝于耳的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闪着光儿。在这沉寂的初冬里显得格外刺耳。
初冬时分的多勒里德墓园,哀草萋萋,一片荒芜。山头上叉叉丫丫的枯木枝摧枯拉朽的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着。等我跟柳妈祭拜完了母亲和若兰母女两人,已近掌灯时分。
此时上山祭祖的人群大都已陆续散去。随着夜色的逐渐加深,山上也渐渐的沉寂下来。只有那寒冷的夜风顺着山脊在呼呼地刮着,把纸钱烧成的灰烬飕飕地裹下了山去。于是我跟柳妈的车子也趁着凉凉的夜色匆匆向着‘曹寓’赶去。
古槐夹道的马路上,我们乘坐的车子距离‘曹寓’门前的两尊石狮还有百丈余远,借着门厅两旁灯笼微弱的光儿,我就远远地瞧见玉钏那焦灼不安的身影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紧张地徘徊着。看着她还时不时地踮起脚来左右张望着。我突然心间有股暖流迅速地流过。
唉!我跟柳妈中午出门祭祖,磨蹭到现在却还迟迟不见归来。难免会让一向心细如发的玉钏为我们担忧,实在惭愧!于是我加紧催促着车夫加快了脚步。
车子距离大门还有几步之遥,只见玉钏就皱着眉头慌忙迎上前来。车子尚未停稳,她就如释重负地嚷了起来:“哎呀!小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不好意思!玉钏姐!我和柳妈让你们久等了。”我惭愧地笑着下了车。。
“小姐!你们不是让我们久等了。而是让何家三小姐久等了。”玉钏却卖着关子啧啧不休地道,“今天中午你们前脚出了家门,何家三小姐后脚就跟了进来。说是有很急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我回说你们上坟扫墓去了,她却焦急得大哭起来。我问她何事这般火急。她倒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又劝她先回何公馆去等你,她却哭得更凶了。她非执意要留下来等你。我们实在拗不过她,也就只好随她去了。李妈和小蚕中午精心为她烧制了满满一桌菜肴,她却急得连一杯茶水也没能喝下。我劝她安静地坐下来等你们,她却总是忍不住地来回踱着,晃得我们头都晕了。”
难道玉钏说的真是晓琰吗?倘若来者真是她的话,那么她又为何追到这里来呢?我不禁一阵眩惑,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
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莫非是婆婆跟姨娘又开战了?不!难道是祖明?想到这里,我的心更是一片狂乱。于是我实在按耐不住地一把抓住她:“玉钏姐!你确定来人真是何家三小姐吗?”
“中午她一进门就自称是何家三小姐。曹叔和李妈我们都未曾跟她谋过面。不过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倒是跟咱们家姑爷有几分相像。”玉钏似有几分猜测地道。
“小姐!来人是不是何家三小姐?我们进去一睹不就知晓了吗?”这时柳妈付过了车钱,突然走了过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时我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自己紧张得竟有些过分盲目了。
“玉钏姐!她现在人在哪里?”我略微缓和了一下口气,却仍是迫不及待地道。
“在凤来阁呢。”玉钏简单地回道。
未等她话音落地,我就抢先迈过了大门的槛阶,然后径自向后院匆匆走去。
上得楼来,我直奔客室。可当我正要推门而入,不料,这时房门却突然从里面被人抢先拉开。
“小姑姑!原来真的是你啊?”看着神情呆滞的晓琰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我却不由地一阵惊呼。
天哪!这才几天没见的功夫,她居然憔悴成这副样子。只见她往日里原本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充盈的神采似乎再也捕捉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盛满了无尽的忧郁和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