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斜斜地照在病房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昏睡了多久，才终于又从浑浑噩噩中清醒。酸软无力的躺在病床上，我的整个身躯就像似虚脱了一样，胳膊也酸麻得厉害。冥冥之中，我的思想与意识也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费力地昂起头，我无意间发现。原来竟是何祖明正紧紧地贴着我的胳膊睡熟了。怪不得我的胳膊酸痛得厉害，原来是他在作怪。再悄眼看看柳妈，只见她也倦怠地坐在窗前的长椅上打起盹来。
我见状，于是艰难地挣扎着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企图想要抽出那只被可恶的何祖明压得酸痛难忍的胳膊。不料，我轻微的举动无意间竟惊醒了熟睡中的何祖明。只见他一个激灵，像是被针戳了一下猛可地站了起来。他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看到我颓丧地坐着，他突然露齿一笑：“对不起！你醒了。饿不饿？我这就让柳妈给你弄些吃的去！”
“不用！我——我不饿！”慌忙避开他英俊狭长的眼睛，我窘迫地低下头。
“你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这怎么可以呢？”对于我的冷漠，他似乎并不介意。只见他仍是向我绅士诙谐地一笑，“对了！这里有我刚刚买回来的荷香鸡翅。还正热，要么你先吃一点儿！”
“鸡翅太油腻。我——我实在吃不下！”心情尤为复杂，所以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微不可闻。
“那好，你乖乖呆在床上别乱动。我去去就来。”他的语气就像是在嘱咐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让人心生温暖。
匆匆拿起外套走到门边，他回眸向我莞尔地笑笑，这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看着他那倏地消失在门缝间俊朗的身影，姨娘的至理名言却又突然莫名其妙地回荡在我的耳畔。就好似一股强大的电波不断地冲向我的脑神经：识时务者为俊杰。该认命的时候就要向命运服输，向命运低头——
一遍遍，一回回，像是山谷的回音，不断冲向我的耳膜。于是我狂乱猛烈地摇头，企图把她可怕的魔音甩出我的世界。但是，我越摇它越像是在我脑海中盘根错节地扎下了根。任凭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这根本不可能！”我突然失声痛哭。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沉睡中的柳妈被我凄厉尖锐的喊叫所惊醒。她惊慌失措地扑到床前，伶惜地把我拥进怀中。不断拍打着，“有奶妈在，不怕！不怕！”
我无助地紧紧地抱住她，痛哭流涕：“奶妈！今后我到底该怎麽办呀？”
“小姐。”柳妈也神情纠结地泄了气，“现在你已经嫁到了何家，况且多家报纸也已争相报道了你跟祖明姑爷结婚的消息。这已经成为上海家喻户晓，众所周知的大新闻。恐怕就连远在北京的陆家也已得了消息去。这嫁出去的姑娘好比泼出去的水，自然清白贞洁比命更珍贵。咱们女人也就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儿。尽管你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和不甘心，但为了能够残延喘息的活着，我们也得认了！”
“我不，奶妈！我不要！我的梦想，我的誓言，我的承诺，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破灭掉。”我伤心欲绝地喊，“我不能嫁给何祖明。我根本就不爱他。这样的婚姻对我们彼此而言，无非都是一种侮辱和欺骗。我不要委曲求全。我不要违背我的意愿。我更不能嫁给他——”
“小姐，你醒一醒吧！”柳妈猛烈地摇撼着我，“这木已成舟，现在更不是痴人说梦的时候。难道你不知道这人言可畏吗？疯狂的流言蜚语是能杀死人的。你要知道从现在开始，你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曹映雪，而是如今何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少奶奶。你就把家辉少爷给忘了吧！就当他在你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祖明姑爷他才是你今生唯一的依靠。你的世界里只能有他的存在。他才是你生命的全部。虽然这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但是你也从来没有给他一个表现自我的机会啊！祖明姑爷他是那么的爱你！那么的喜欢你！难道你就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为了救你，他奋不顾身的为你抽血。他整宿衣不解带地守护着你，为你端茶倒水。尽管他瞌睡连连，受尽了苦头，但他却重来没有丝毫怨言。他依然很坚强地支撑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你。他也是娇生惯养的名门富少啊！但他为了照顾你，尽然不畏劳苦，不畏别人的闲言碎语。舍身忘我地在床前伺候着你，守护着你，唯恐你会再出现一丁点儿的闪失。这难道还不能足以表达他对你的一片挚爱吗？何家姨太太说得对，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破釜沉舟吧！”
“够了！奶妈。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哭喊着固执地捂住了耳朵。
她的转变太突然了。往日的她是那么得支持我与表哥相爱，可如今她却又劝我要和他分开。这儿戏似的矛盾透着些牵强。我能接受得了吗？
“小姐！你不再是孩子了。不能再感情用事了。你就接受这个事实吧！”
“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禁不住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就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看看我多可怜！看看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有多残忍！有多舛难！”
“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里所有的憋屈都哭出来。然后擦干眼泪找回那个坚强的你，继续好好的活下去。”
“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吗？”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纵然水鸟的名字都可以取得这般登对，可我却最终落了一个大难临头独自飞。
泪干了。人垮了。终于变得心如止水了。
柳妈紧紧地拥着我，彼此都沉默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祖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见我和柳妈都沉默地坐着，他笑容可掬地举了举手中的饭煲：“这是我在外面粥铺里让人专门为你熬制的银耳莲子粥。多放了一些红枣，少放了些糖。我吃着挺清淡的。要么你也尝尝看？”
“大枣是补气血的。眼下小姐的身体正虚着，多亏了咱们姑爷是个有心人。”柳妈就坡下驴。她不由分说地接过来就盛了一碗递到祖明的手里，然后又怂恿着推了推他。祖明会意地笑笑，然后利落地盛了一勺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这才微笑着送进了我的嘴里。
看着他脸上洋溢着那心满意足的笑儿，我心里简直苦涩极了。
其实，我多么想对他说：祖明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难道你不知道我背着你心里还藏有他人吗？我知道你看我看得很通透，很彻底。但你却对我仍是不死心。你想用你的真诚打动我。可你不知道。你越是对我好，我心里越焦灼，越是惶恐不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层层的包裹着我，让我心慌，让我难受。我求你不要再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就请你对我冷酷一点，残忍苛刻一点吧！只有这样，似乎我才能良心可安，才会略微好受一些。
其实我对你最想说的是：你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孩。英俊潇洒，博学多才，处世乐观大方，不拘小节，感情又专一，心底又细腻。你不该看上我这个佼佼者的。你该找一个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的女孩共度一生，白头偕老的。我根本就不配俘获你的芳心。在你出现之前，我的心早就被别人偷走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祖明看着我，突然有些焦灼不安。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女人都是水做的吗？”我却不置可否地向他苦笑。
“你终于肯笑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你笑，却不曾想你的笑容要比我想象中迷人的多。”他挖空心思地笑着抽出手帕帮我拭去了泪儿，然后又把一勺粥送进了我嘴里。
“原来你也会说这些违心的话？”我艰难地一口口地把粥咽下。
祖明傻傻地看着我一愣。他才又嗤得一声笑了。笑得别有深意。
终于把这碗香甜苦涩的粥吃完了。柳妈撤掉碗筷，端来了热水。祖明用热毛巾给我擦拭了手脸，又小心翼翼地扶我躺下盖上褥被，这才会心地一笑：“你的身体现在还虚弱，休息可以补充体力。你安心的睡吧！我就坐这儿看着你。”
看着他温柔的眼神，我顺从地合上眼。整个脑海里却瞬间浮动的全是表哥的影子。搅动得我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于是我惊慌失措地又睁开眼。可我这才发现病房里原来安静得更是让人可怕。似乎就在我神游之际，我突然听到有轻微的鼾声。出于本能的直觉，我不由地坐起身来，只见是困极的何祖明趴在床边睡着了。柳妈这时竟也不知忙些什么去了。恐怕他会着凉，于是我悄悄地拿起他刚才放在我枕边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
看着他困倦可人的睡态，我不禁又深深地陷入一片沉思：不是冤家不聚头。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在天主福音医院里，经过内科专家马君山马大夫的精心治疗，我很快就康复了。
出院那天，何家及其亲友们硬把这间病房满满地塞了个水泄不通。祖明两个出嫁多年的胞姐也分别从香港和日本飞了回来。
一刹间，我住的这间病房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它们那娇艳欲滴的花蕊，不断吐露着阵阵的芬芳，袅绕地弥漫在空气里——
这是祖明专门为我精挑细选的一间特护病房。由于我自幼患有恐医症，所以他们特意把白床单白被褥等一系列白的东西，全部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宝石蓝。就连内科专家马君山马大夫为我治疗时穿的工作服也是宝石蓝色的。
经过一番忙碌，柳妈终于收拾妥帖。大伙七手八脚地提着东西下楼去。
在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大伙各自上了车。只有柳妈还慢腾腾地站在路边东张西望着。她满脸焦灼的神色，很显然是在努力期待着什么。
“柳妈怎么还不上车？”祖明一头雾水地望向我。
我缄默不语，但心里清明如水。终于低垂着眼帘走下车：“别等了！上车吧！她是不会再来了！”
“小姐——”柳妈似乎想要安慰我些什么。
“上车吧！”可我毅然转身上了车。
晚上，祖明在何家为我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康复宴。可我情绪依然很低落。所以我故意推说身体不适，途中退席，独自回房休息。
康复宴在十点多终于结束了。留下残席，客人们陆续散去。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清净一会儿了。于是我怠怠地拿起书，在床上躺下。这时柳妈却喜出望外地走进来道：“小姐，你快起来呀！太太她来了！”
我闻言，脑子里却是一片慌乱。于是不假思索地向她道：“她来做什么？”
“小姐！”柳妈却突然近乎乞求地向我道，“请你不要这样对太太好不好？”
“你下去吧！我实在不想见她！”
“小姐——”
“照我说的去做！”
语带微怒地向她吼着，我激愤的一个转身，却发现面色憔悴的母亲早已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床前。
“映雪——”好久，她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声音无力而沙哑。
“你来做什么？”我冷傲地仰起脸，却是将心一横。
“我来看看你！”对于我的冷漠，她显然有些心灰意冷意。
“看我死了没有是不是？”我冷哼一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映雪——”
“不要再啰嗦了。你好自为之吧！”我激愤地打断她。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儿，但同时心里也像是被人狠狠插上了一把刀。
只见她沮丧地低下头，似乎又沉默了好久，这才又艰难地开了口：“那今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凡事要多与柳妈商仪。”
声泪俱下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我看你简直是疯了。”骇然之余，柳妈反应过来。她气急败坏地埋怨着，然后匆匆追了出去。
我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无奈和不忍的泪水迅速地掉了下来。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