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山谷?”
“嗯,他们的样子很急——也许贺兰雪是真的不太好了……”顾隐尘小心地措辞,说完,他低头吃菜,执意不看伊人。
伊人也低下头,好像在吃菜的样子,可是筷子放在碗里,却久久不动。
是啊,一年了。
非离说过,贺兰雪自由两三年的寿命,一年过去,他的情况可能越来越糟了吧。
他如果真的死了,也许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件好事。
离若可以顺利地收回皇位,北滨不再因为西离内乱问变得混乱不堪,百姓也结束了双方不断交战的困苦——贺兰雪,确实是这个天下的祸害。
听说,连贺兰雪身边的人,也慢慢地对他起了微词。
他如果死了,没有人会觉得伤心,没有人会觉得可惜,他曾是西离最惊才绝艳的将领,是朝廷里最年轻的摄政王——可现在,他已慢慢地把自己逼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贺兰雪,难道眼下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你是否,已经感受到了复仇的快意?
这是他的选择,也毕竟是他的归宿。
伊人不是不明白。
可脑子明明是明白了,心却无端端地痛了起来,痛得那么淋漓刻骨,连端放在碗上的手,也有点发抖。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去想他了。
即便是看着倾城与他越来越相似的眉眼,她也能做到不去想他。
可这么长时间的空白期都过去了,再去想时,他的样子,竟仍然清晰如昨:那一年,那一天,他佯装落地,骗她滚进雪堆,搂着她,含着笑,极认真地说,“伊人,嫁给我。”
连声音,都那么清晰。
往事如刀。
将分离的时光,削得一干二净。
对于伊人的发呆,顾隐尘不是没有察觉的。
他却只作不知,仍然自顾自地吃着饭,等他吃完了,伊人面前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
他叹了口气,探过身,扶正伊人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伊人,我们去北滨。”
伊人抬头,有点受惊地看着他,“去北滨干什么?”
“去北滨,找到那个山谷。不仅为了贺兰雪,也是为了你。我希望我的娘子,能问心无愧、心无挂碍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希望,她不是在逃避某人的情况下,才和我在一起。”
他单刀直入,说得直接而犀利。
伊人没有接话,目光却也没有闪躲,她回望着顾隐尘,用比他更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逃避他。而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顾隐尘但笑不语。
他不去追究这句话的真假,也宁愿,相信它。
“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去趟北滨,你不也一直想看看自己母亲生活过的地方吗?”关于素心的事情,伊人早对顾隐尘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也明白了伊人与贺兰雪之间的渊源。
正因为明白,才更加认命地发现:有时候,确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事。
这个理由,让伊人有点心动。
她犹豫着。
“去吧。”顾隐尘绕过桌子,将她的头搂进自己的怀里,故作欢欣道,“等从那里回来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过日子,再也不去管凡俗之事,青阁的事情,我也会慢慢转交给蓝田。以后,任谁的事情都不管了,好不好?”
伊人的眼睛突然朦了,她‘嗯’了一声,在他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北滨。
“不知道倾城会不会哭。”到了雪山脚,伊人还在担心着儿子,顾隐尘只得不厌其烦地安慰道,“有非离在,没事的。”
伊人也情知没事,可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顾隐尘见状,几乎有点后悔将伊人带出来了,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让伊人先回去的时候,伊人突然呆呆地看着前面的雪路,轻声道,“他来了。”
顾隐尘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前面有一条几乎被冰雪覆盖、看不太清的蜿蜒小道,上面的脚印已经模糊,可是看伊人的表情,却好似知道那个脚印属于谁一般。
“他……是谁?”尽管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仍然忍不住,近乎无望地问一句。
伊人抿了抿嘴,低声道,“贺兰雪。”
不要问她为什么知道,她也不知道。
只是在看到那串脚印的时候,原本波澜无惊得心突然波涛翻涌,那个意识,毫无预兆地冲进她的脑海。
他来了……
他来了。
惊且喜,哀且憾。
也许,真的太久太久没见面了,以至于,当贺兰雪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觉得如斯陌生,心底是平静得,麻木的平静。平静得麻木——静得,不能深究,不能触及。
顾隐尘没有再问,他永远是最体贴的,永远知道,哪些话不能说。
“我们走吧。”没有再犹豫,他拉起伊人的手,往雪山深处缓缓迈去。
巍峨的雪山,在苍白的阳光下,莹白一片。
他们踩在雪地上时,松软的积雪吱吱作响,脚陷进去,又拔出来。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声音,剩下这一望无际的白色。
伊人一路很沉默,顾隐尘也是。可在顾隐尘而言,这种沉默,却有种不可言转的幸福。
世界寂静,空无旁人。
他们握着的彼此,就是对方的全部。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永远不要有尽头。
——可世间,又怎会有没有尽头的路呢?
伊人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仿佛拥有灵性了一般,她不需要识别方向,甚至根本不去看路,只是这样笔直地,朝着她认定的方向走着。
越往深部,天气越发冷了。
他们呼出的白气交绕在一起。
又极快地,被雪风吹散。
顾隐尘心中突然有一阵怯意,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了:为什么不能自欺欺人一点,哪怕一点点就好,留住她,留在湘西,和倾城三个人,渡过余生,不好吗?
为什么要坚持过来?
可那悔意也不过一闪而逝,在他侧过头,看着伊人认真而迷离的神色时,顾隐尘又不后悔了。
他可以自欺,可以欺人,又怎可,去欺她?
他希望她的人生是完满无憾的,即便,那个完满无憾的人生,或许,已与他无关。
笃定后,顾隐尘兀自笑笑,下意识地握紧伊人的手,然后指着前方一个突兀立在旷野里的岩石,问,“是那里吗?”
伊人怔怔地看着那块已经推开几尺的石头,看着岩石旁边一个黝黑的小道,小道幽深静谧,她便像被召唤了一样,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然后缓缓地。凝重地涌动。
“是那里。”她说着,然后松开顾隐尘,疾行记步,钻进了那个横穿山体的小洞。
顾隐尘紧追而上,掌心还残留着伊人手的余热。
却也同那曾经交缠在一起的白雾一样,慢慢地冷却,终于没有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缓。
也许,在重回故乡的那一刻,伊人并不需要他在身边。
前面的人速度很快,两人之间很快便拉开距离,冗长的道路,在黑暗里无止尽地延伸,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也不会在黑暗里走那么久那么久。
踩着岩石,扶着苔藓,好像黑夜厚重得没有尽头。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光。
前方,伊人的身影已经从光源处闪了进去。顾隐尘却深吸了一口气,方随之跨了出去。
伊人从山洞里一钻出来,便被一股温暖的风灌了个满怀。
与外面的冰寒完全不同,这里的景致如同仲春的江南。
然后,她看见了风之花。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撞到了风之花。
满山满谷的花,五颜六色的,在青草碧树间曼曼飞舞。
小精灵一般。
见到她,便争先恐后地扑过来,沾在她的衣服上,发间,衣领,脸颊,和眼睫上。
她的眼睛,被这绚烂活泼的色彩模糊了,以至于,在她看到那群山翠绿,繁花似锦之中的那抹飘逸的白色时,都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可即便,即便是错觉。
仍然能在她在看见的那一瞬,泪流满面。
心中没有悲喜,那种麻木的。平静得。归宿的感觉,弥漫到四肢百骸。
只是,泪水总是止不住,好像不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似的,被那抹白色的影子,催得无可遁形。
群花灿烂,漫天的华彩流光,温暖的风,在山谷里盘旋,卷起更多的风之花,卷起泥土的芳香和隔世的幽思。
贺兰雪站在几尺开外的地方,站在这美若水墨画的中央,抬眸,静静地看着她。
——好像,也是一副千年不褪的图画。
顾隐尘已经从山洞里钻了出去,见到眼前的一幕,他又悄悄地转身,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去打扰。
视线里,那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这绝世的美景里。
好像,从古至今。
一直没有变过。
他心中忽而恻然,唇角却逸出一抹笑来。
“看,这就是风之花,喜欢吗?”贺兰雪第一个开口。
他信手捞起旁边飘摇的小花,沾在指尖,遥遥地举向伊人。
伊人的眼睛里还有泪,可是唇角已经勾起,她缓步向他走过去,阳光从雪山顶折射下来,映着他的指尖,如斯剔透。连带着那朵花,也如梦中的容颜一样,剔透得有点不近真实了。
她没敢伸手去接,只是低下头,待最后一滴泪也终于从眼眶里流尽,溅在看不清的花草中,她才抬起头,微笑着,应道,“很漂亮。”
然后,伊人转过身,看着站在一边的顾隐尘,嗔怪道,“隐尘,怎么那么慢?”顾隐尘愣了愣,随即一笑,坦然地走了过来。
贺兰雪的目光在扫过顾隐尘的时候,微微一滞,然后,很快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