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被吓了一跳,劲风扫在脸上,如腊月的朔风。猎猎生痛。
他们不敢再靠近,围成一个半圆,守在庙宇门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在里面拉开了。
众人打起精神,抖擞地站着,朝出来的人行注目礼。
贺兰雪依旧一身红衫。
只是更艳,像重新回炉染过似的。
神色却很黯淡,刚才的暴怒是一场炙热,而现在,已经萎靡了。
贺兰雪的脸上满是少见的疲倦,还有谁也说不出来的——能毁天灭地的煞气。
他很小心地抱着一个人,用一件暗黄色的帷幔紧紧裹着它——应该是从佛堂前扯下的风幡。
元安比旁人的视线好些,在低头行礼时多瞥了一眼,却也只见到流泻在帷幔外的青丝,飘零着,纠结着。
“去备一辆最宽敞最舒适的马车,准备水和衣服。”贺兰雪站定,淡淡吩咐道,“下山之后,我要立即见到它。”
元安‘喏’了声,飞快地奔下山去。那五十位被带上来的士兵也分为两队,一队跟随贺兰雪下山,一队留下来清理后事。
待贺兰雪缓步走下几台阶梯后。留下的那一队士兵推开了那扇庙门。
里面恐怖的景致,让他们在呆愣了片刻后,纷纷扶着门槛呕吐起来。
原来,还有人死得那么惨。
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肉,竟是被人活活凌迟的!
他们吐了一通,缓口气,不约而同地朝贺兰雪消失的山路望过去——
一直知道这位大人是上过战场的,但是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又是在京城里任职,不知不觉会给人一种错觉:他是无害的。
可是,从今以后,在这一百多条人命传进朝堂之后。贺兰雪温和无害的形象,大概不复存在了。
他们忍着胃中的翻滚,壮着胆,一起走进那座贵气森森、满鼻血腥味的庙宇内。
除了死人之外,其它东西更是被推得歪歪倒倒,靠着柱子的那一块地上尤其凌乱,血迹已经到处都是,稻草纷飞,地面上还有几道深深指甲印,纤细凌厉,嵌着血丝。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里面,到底发生过什么?
元安的办事效率自是不同凡响,贺兰雪小心地走下山后,他要的马车已经准备妥当。
元安掀开了车帘,让贺兰雪上车后,自己则亲自坐在马夫的位置,为他驾车。
至始至终,没有人看到他抱着的是谁。
知道的人,唯有元安一人。
马车很舒服,足有五六人宽。里面也早已放了干净的衣服和水。
车轮辘辘,元安很平稳地驾驶着。他有意识地让其它人离马车二十丈之外,以免别人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情。
贺兰雪将那块破损沾污的帷幔掀开,将帷幔里的女子,小心地抱进自己的臂弯。
女子双眼紧闭,脸白若金纸,即便是昏迷了,身子仍然颤抖着,像风中落叶。
贺兰雪眸色阴沉,已看不出疼痛。
他稳稳地剥去她本就所剩不多的衣物,手指灵巧地避开她身上的淤青和伤痕,然后,让她用最舒适的姿势倚在自己的怀里,腾出手去拧湿热的毛巾。
做这一切的时候,贺兰雪很镇定,很认真,很专注。
神情也越发阴沉,沉如寒潭。
他终于为她擦洗干净,可是在穿衣服的时候,贺兰雪到底不熟悉女子的衣饰,为她系上领口的扣子时,不小心触到了她脖子上的咬痕。
伊人吃痛,“嗯”了声,下意识地朝他怀里缩了缩。
贺兰雪心中大恸,握着毛巾的手一抖,毛巾重新落回盆里。
溅了一地水花。
“伊人。”他搂紧她,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伊人,没事了。”
伊人仍然往他怀里缩,像受惊的小兔。
他不敢再动,静静地搂着她,到中途的时候,他伸出手想拂开她面颊前的散发,手刚一伸到她面前,便被伊人抓住了。伊人依然闭着眼,却用两只手牢牢地抓着他的手,攀上他的手臂,抱紧,收紧,虔诚的举动,绝望的姿态。
他于是知道,她已经醒了。
贺兰雪任由伊人这样溺水般抱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背。他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轻了。仿佛怀里的人儿是易碎的琉璃,碰之即碎。
他们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伊人并没有哭,只是颤抖得越发厉害。
她的肩膀在抖动。
可是没有泪水落到他的手臂上。
隐忍的哭泣。
贺兰雪搁在她背上的手倏地握紧,那种奇怪的痛感让他的心抽得无所着落。
“对不起,伊人,对不起,对不起。”他突然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上、鼻尖上、唇上轻啄细吻,他絮絮地念着,生平第一次手足无措。
想安慰她,想保护她,想将她所有的苦痛取而代之。
可又无能为力。
唯有重新抱着她,甚至无法顾及她的伤口,紧紧地抱着,紧得不留夹缝,合成一体。
“不要说对不起,不关你的事……”伊人终于平静下来,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说。
她的额头烫得厉害,全身抖个不停,却还在迷迷糊糊地安慰他。
贺兰雪手臂更是用力,恨不得将她揉进去。
“……可我明知道不关你的事,却还是忍不住想去恨你。”怀中人又迸了一句,然后,他被重重地推开。
他没有反驳,只是退开一点,静静地看着她。
伊人的脸色已由白转红,身上的热气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得到。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清明的,那双让贺兰雪魂牵梦萦许久许久的眼睛,永远通透干净,没有杂质。
即便经历了这样惨烈的事情,依旧没有杂质。而且越发倔强了,是在泉水溪流里冲刷千年的卵石。
“贺兰雪,我恨你。”她一字一句地吐出三个字来,眼中其实并没有恨意,它们盈然泛光,分明那么痛那么痛。
这六个字,剜心剔骨,在伤他之前,先把自己刺得遍体鳞伤。
“不要紧。”贺兰雪没有一丝惊愕,他望着她,轻声回答道,“你想恨便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不会躲开。”
伊人听着,低下头,唇弯了上去,笑了。
笑声渐大,脸上的红晕也艳得诡异。天旋地转,她找不到方向。
就像一个人被丢弃在白茫茫的异世空间里,她找不到方向,唯剩下身心骨肉的疼痛。
痛到麻木,从此无所知觉。
……贺兰雪动若闪电,接住了直挺挺倒下去的伊人,打开前面的窗口,喝声道,“停车!”
接下来的五天,伊人一直昏昏沉沉,高烧不止。
贺兰雪五日不朝。
每日只是不停地为她敷冷毛巾,太医开的汤药,灌进去,又被她吐了出来,如此反复后,贺兰雪只能用口含着,一点点给她渡进去。有时仍然会吐出来,弄沾了他的衣襟。贺兰雪却始终神色安详,没有一点介意,但也没有一点过于激乱的担心。
一直仔细耐心,一直温柔周到,一直守着,不发一言,不露一丝情绪。
离素素看着来自贺兰府的邸报,她也有点恍惚了:倘若不爱,一向清冷自持的贺兰雪不会为她杀尽一百余匪人,不会为她罢朝五日,不会这样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身边。
可如若至爱,自己所爱的女子,被人如此凌辱欺负,贺兰雪竟然没有去追查幕后的人,神色间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愤懑或者疼意。
——如果离素素没有猜错,那天贺兰雪推门进庙的时候,大概会看到五个彪形大汉,四个心满意足地围着,手提着裤带,剩下的一个正在已经昏迷的女子身上驰骋,淫笑着,口吐着污言秽语,手不安分地游走在女孩健康柔腻、泛着金黄小麦色的皮肤上。
明媚清秀的容色、年轻的躯体、纤细而温软的腰肢,消受过如此尤物,那些人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我舍下了全寨的兄弟,贺兰雪竟然没上当。九泉之下,我怎么对得起和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离素素对着邸报沉思之际,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恨恨的、粗野的声音。
长公主没有回头,只是冷笑不已,“寨主,无论贺兰雪上不上当,本宫许诺给你的,一定会兑现,至于你九泉下的兄弟,寨主已经对不起了,还是想着来日相会之时,如何谢罪吧。其它事情,就不劳寨主操心了。”
离素素身后,那个宽脸窄眉的男人瞧了一眼前方绝代风华、尊贵无比的背影,敛眉低下头去,眼中却滑过不甘的狠厉,以及……不易察觉的欲望。
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贺兰雪冲冠一怒为红颜后,他竟然没有追究。
婉儿本已准备了一整套说辞,那****匆匆来找元安,元安担心伊人的安危,也没来得及细问。之后,她一直等着元安再找她问话,没想到,从此杳无音讯。
其实,并不是元安不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被贺兰雪严令禁止了。
关于这一件事,贺兰雪只说了一句话:
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许提起此事的一言半语。
就当,从未发生过。
可是,已经造成的伤害呢?
贺兰雪的寝室里。
伊人将刚刚哺进去的药汁重新吐了出来,喷在了贺兰雪素白的锦袍上。
一旁的丫鬟低低地呼了声。
贺兰雪镇定地将药碗递给旁侧的人,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
众人如释重负,行了礼,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房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