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湘霍然俯身,从那士兵的腰间抽出长剑,摒剑而立。
一剑在手,吴湘的气质也为之一变,那种出鞘宝剑的锋芒,让伊人都吃了一惊。
走廊尽头,又一声惨呼,然后陷入了沉静。
这个刺客的胆大妄为已经到了发指的地步,他不是偷袭,而是正大光明地,从门口一直闯了进来。
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无所阻拦。
地下走廊两侧,火把摇曳,剑风已经扫灭了几盏,剩下的火光,仅仅只能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剑刃森森,即使看不清来人,只是这柄剑,已经让人胆寒。
“青阁,顾隐尘?”吴湘面向那个从走廊尽头缓缓走过来的身影,沉声问。
“吴大人,好久不见。”顾隐尘浅浅应声,人也停到了囚室的门口。
囚室里灯火通明,终于映亮了他的脸:英俊的面庞上带着淡淡地笑意,只是那抹笑,是浮在表面上的,没有进入眼角,也没有旋起他脸颊边的酒窝。
与伊人熟悉的笑容,判若两人。
“你是蓝非离请来,取我性命的?”吴湘手按剑柄,继续问。
顾隐尘点头,笑意如常:“是,大人该知,做我们这行,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我愿意出双倍价钱。”吴湘冷静地说:“你不需要杀人,只需要放弃这次行动。”
“抱歉,我还有起码的信誉。”顾隐尘疏淡地嘲弄着他:“临阵背叛的事情,还做不了。”
吴湘脸色突变,身体陡然拔起,纵身往囚室里跃了进来
顾隐尘亦应变神速,手腕微翻,剑尖几乎擦过吴湘的鼻尖,两人一退一进,很快进了囚室,吴湘腰身一扭,闪到了呆立在一边的两个执鞭手身后。顾隐尘一剑追来,那一剑的轻灵迅捷,几能比拟千年流转的烈日流光,室内荣华乍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拢在他的剑气里,无路可逃。
可是,这样凌厉的剑势,却在最后一刻,生生地停住了。
吴湘又闪到了伊人身后,顾隐尘的剑尖则顿在了她的发丝前。
他显然刚刚发现她,眸中一惊,而后一痛,继而又燃起熊熊的怒火。
所有的变化只是交睫,顾隐尘匍一停滞,吴湘已经出手反击。
剑光闪过,顾隐尘偏了偏身,右臂的袖子被划了一个裂口,他并没有急着反击,而是翻腕回转,锋利的剑砍过系着伊人的铁链,伊人软软地瘫了下来,顾隐尘随即腾出一只手来接住她,另一只手则挑开了吴湘的攻击。
吴湘恼怒,从怀里掏出一枚府印,交给之前跑来通信、现在却歪倒在门口的那个士兵道:“传我的命令,让朔阳城的守军全部过来擒拿朝廷要犯!”
士兵抱着府印,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顾隐尘待追过去,一来被吴湘所牵,二来护着伊人,左右支拙。
他当机立断,一串快剑将吴湘逼退了几步,然后脱下身上的长衫,迅捷地裹住伊人,也不恋战,寻机向外跃了出去。
吴湘紧追了几步,然后转身往后院的马厩赶去。
从被顾隐尘放了下来,一直到被他抱至马背上,伊人始终沉默着。
将她环在自己的双臂间,顾隐尘很小心地催着马,唯恐弄痛她的伤口。
他也同样沉默。
墨夜若沉,春寒料峭,她本就没有热气的身体越发冰凉了。
发觉她在哆嗦,顾隐尘垂头低声问:“冷?”
伊人低着头,手无力地搭放在马背上,肩背却挺得笔直,不肯倚靠他分毫。
顾隐尘根本不待她回答,双臂一收,将她严严实实地搂进怀里。
即使察觉到她的抗拒,他的动作依旧没有迟疑。
方才惊心动魄的场面已经刻镂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他也没敢多用力,因为清晰地知道她身体上有多少伤口。
伊人略挣扎了一下,见无所作用,索性听之由之,默然忍受。
两人就这样并骑一马,很快离开了朔阳城,到了通往山寨的驿道上,东方亦是渐白。
只是,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吴湘的调遣能力不容小觑,没一会,后面便传来了万马奔腾的响动——朔阳城的两万守兵,竟然这么快就追来了。
低头看了一眼,顾隐尘猛地勒住了马。
身后的追击声越来越近,他将伊人扶好,让她抱紧马脖子,然后坂鞍下马。
伊人依旧没有言语,神色清淡如初,身体匍匐在马背上,既弱且冷。
顾隐尘最后看了她一眼,一丝无奈与哀伤倏然滑过眼眸,随即无痕:“伊人……青姨在前方接应,她会护你安全。”说完,他拍了拍马背,那马如有灵性一般,歪着头摩挲了一下顾隐尘,然后扬蹄东去。
伊人双手抱紧,努力让自己不至于被颠下,在窜出几步后,她终于回过头去。
顾隐尘站在大道中央,一人一剑,安静地沐浴在晨曦温柔的光阳里,卓然临风,竟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快意。
更前方,是铺天盖地的追兵——朔阳城两万守兵倾巢而出。
马翻浮泥,天际滚滚烟尘,黑压压的追兵,渐渐地放慢了速度,只因为驿道中的那一人一剑,剑映霞光,泛出雪亮的光芒,映照着一张淡然而英俊的脸。
伊人心中一动,那冰封的冷漠似有所融,马蹄却飞快,交睫间,已将众人甩在了看不清的后方——包括顾隐尘。
她永远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永远不知道,那个十五岁就浴血战十怪从而一战成名的少年,又怎么重演了多年前的神话。
她只知道,当她终于遇到青姨的接应队伍时,青姨煞白着脸,低呼了一声:“他还有伤”,然后领着身后数十骑黑衣人,快马加鞭,往来路奔去。
只留下两人,将伊人从马背上扶下来,小心地将她护送至山寨。
伊人一路颠簸,新伤旧痕早已不堪疼痛,在看到山寨的栅栏时,就沉沉地昏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伊人只觉浑身疼,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竟无一不痛,那种剜心的疼痛让她的神智无比清醒,虽然全身无力,无法睁眼,她却能听到外面所有的声响:疾行的脚步声、刀剑相击声,言语喧哗声,风声,甚至于人的呼吸声。
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担忧地问:“尘哥哥怎么样了?”
“非离正在看他”,这是青姨的声音:“小田,现在山寨被围,我担心徐大年应付不了,你先去看看,伊人这边我来照顾。”
蓝田应声而出,临行的时候,伊人察觉到有人拉了拉她的手:少年掌心的温暖略略驱散了一些那肆虐的疼痛。
伊人心中一顿,有点迷惘。
她该怎么去分辨别人的真情假意?为什么仍然那么容易被感动?
听到房门合上的声音,伊人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确实是青姨明丽爽朗的面容:她正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眼中的关切,实实在在没有虚伪的痕迹。
“青姨……”许是被那眼神所惑,伊人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
“伊人,你醒了?”青姨惊喜地站起来,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有发烧——我去告诉非离。”
说着她便要出门,可刚一转身,便察觉有人拉着她。
回头一看,伊人正牢牢地拽着她的衣角,眼眸低垂,沉沉地看不出表情。
“青姨,你们救了我两次。”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清清淡淡,悦耳却无魂:“无论你们想要什么,直接开口就好,我什么都可以给。”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
再者,如果世间的事情都是利用和被利用,那何必还要披上一副温情的表象,不如摆上桌面吧,不如让大家明明白白地或爱或恨或交易吧。
青姨的身形顿在了原处,好半天才重新坐回伊人的床边,望着伊人的眼睛道:“我承认,最初接近你,确实有所图谋——只是你救了蓝田 ,自那以后,我们都把你当自己人,伊人,你不要多想。”
“图谋什么?”伊人淡淡地问。
“属于蓝田的那笔财富。”青姨供认不讳:“蓝田再怎么说也是北滨的唯一皇嗣,他如果起兵复国,也是名正言顺的,可现在,我们缺乏资金,而北滨王的那笔财富,刚好可以作为最初的经费。”
“这件事,蓝田可愿意?”伊人的表情已然疏淡,仿佛在听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一如吃饭饮水般无足轻重。
“他还是个孩子,这些事,自然是我们做长辈的帮忙打点的。”青姨道。
“那顾隐尘呢,他在里面算什么角色?”
“隐尘确确实实与这件事无关,最初找他来,只是因为非离心心念念想报仇,而我们又恰好知道了吴湘在离这里不远的朔阳城,所以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解决他——而他之所以接近你,只是因为,他的一个好友死前提到你的名字。”
“程之荣?”伊人依稀记得顾隐尘说过:他是受程之荣之托才待她好。
“是,靖安守将程之荣,你求情放走的那个人。那人自小与顾隐尘交好,顾隐尘本欲去靖安城里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想在路上碰到了将死的程之荣,临死前,程之荣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他说……他说:照顾,伊人,阻止,它。”
“程之荣死了?”伊人吃了一惊。对那个将领她是有印象的,当时分明记得自己将他放走了,为什么还是免不了一死呢?
“一掌毙命,杀他的人武功之高,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就算是顾隐尘,也没有胜他的十足把握。”青姨摇头道:“隐尘从来不曾骗过你,那天你在窗户外听到的话,事出有因……”
“你们知道我在窗外?”
“是,不过也是你走了之后,通过蓝田的表述推知的。”青姨握起伊人的手,诚挚地说:“伊人,你要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只要出得起价钱什么都肯做的杀手?”伊人突然气恼,翻脸冷冷地问。
青姨一怔,随即甩开她的手,也冷声道:“可是这个杀手,为了救你,不仅放弃了自己的任务,还将自己弄得生死不知。”
伊人别开脸,努力让自己不要被打动。
许久许久,当青姨再次站起来准备出门的时候,伊人轻声说:“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带你们去。你们拿了那笔钱,就去做一个闲散贵人吧,也别想着再起纷争了——战争并不好玩。”
青姨沉默了好一会,方道:“那也等结束这一场战争再说。寨子已经被吴湘率兵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