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从昏暗里悠悠醒转,在睁眼前,她做了许多猜想:面前的人,要么是忠伯,要么是常武,也可能两个都在,可是万没料到,当她终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略显陌生的面容,她想了许久,终于忆起了他的名字。
吴湘,那个跟在贺兰雪身后身穿补服的男人,让她第一次不敢与贺兰相认的朔阳太守吴湘——北滨的降将、蓝非离的仇人。
上次在酒楼里,不过草草一瞥,并未看清,此刻面对着面,伊人竟发现这位拥有太多故事的前朝侍卫,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
看模样不过二十来岁,五官也算端正,只是眼睛过于阴骘,反而让人摸不清他的具体年纪。
“你就是伊人?”见她醒来,吴湘冷冷一笑,问。
伊人试着动了动,手腕被紧紧地缚在后面的木板上,绳索勒入肉里,动不了分毫。
“是,我是伊人。”明白自己的处境后,伊人反而冷静下来,唇角勾出一抹笑来:“恭喜吴大人,又给朝廷立了一功,升官指日可待了。”
“我何需朝廷的官。”吴湘淡淡地望着她,不为所动道:“我要效忠的人,可不是现在那个行将入土的老皇帝。”
“那你要效忠谁?北滨王不是已经烧死了吗?难道你还打算效忠一个死人?”伊人咄咄逼人,满语嘲弄:“如果我没记错,吴大人可是主动来降的。”
“如北滨王这样的老朽,也不值得我效忠。”吴湘说了这一句后,再也不肯多谈这个话题,而是拨弄着手边的锁链镣铐,在一阵清脆的敲击声里,曼声说:“见你之前,我还不知道你这般伶牙俐齿——看来情报,有时也是不可信的。”
“既不打算将我交给朝廷,那你抓我有何用?”伊人望着他,讥诮地问:“总不会是吴大人看上我了吧?”
“你虽然是个美人,却还没有到颠倒众生的地步。”吴湘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她,用阴冷的声音调侃道:“便是真的美到极致,却也吸引不了我——看上你的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怎是你这种小丫头配得上的。”
伊人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
吴湘瞟了瞟她,并没有回答。
伊人不肯干休,继续问:“你既不是为我朝廷而拿我,那自然就是为了他了。如此,你怎么不将我交给他?”
无论那个人是不是贺兰雪,听吴湘的口气,那人也定然是她的故人,而且对她也应该颇有情意。
只是伊人一时想不出,父帅帐下还有什么人物能配得上“惊才绝艳”这四个字的。
除了贺兰,只有贺兰。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情丝万缕,不如我为慧剑,为君立斩。”吴湘文绉绉地念了一句听不懂的话,然后盯着伊人,目光渐渐炙热起来,又沉沉得深了下去,绢白的脸愈加阴骘得可怕,“那个埋宝之地,到底在何处?”
伊人暗叹:原来还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在回答前,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伊人也不着急,面色如常地说。
“问。”吴湘简短地催促道。
“你怎么知道我来朔阳城的消息?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我?匿名?还是……”她本想直接问,是不是醉月楼的忠伯父子告的秘,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如果不是他们,那他们的身份也会由之暴露,纵然他们疑点丛丛,伊人却不想把旁人也拉入险境。
她心里暗暗自嘲:终究还是免不了那可怜的慈悲心啊。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是不是?”吴湘敛了敛眸,异常犀利地望着她。
伊人苦笑得摇了摇头,“人心叵测,我怎么知道是哪里出的纰漏。”
“醉月楼。”吴湘只说了三字。
伊人笑容更苦,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你也不必太难过,告密的是常忠的儿子常武,常忠倒是拼死护着你。”吴湘淡淡地继续道:“可惜他养了一个好赌贪财的儿子。”
“你说的‘拼死’是什么意思?”伊人冷声问:“忠伯死了吗?”
“他儿子失手打死的,与本官无关。”吴湘漫不经心地说完,终于将手里叮铃作响的锁链抬了起来,放在眼前晃了晃,“这么粗的链子,若是打在你身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心疼。”
伊人心中一寒,望着那条足有婴儿臂粗的铁链,咬了咬嘴唇。
其实疼痛也是一件能够习惯的东西——她已经经历了许多疼痛,比起最初那个身娇肉贵的大家小姐,现在的伊人几乎像杂草一样强韧了。
可再怎么经得起疼,终究是怕疼的。
特别是知道疼痛无可避免的时候。
“你老老实实地说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你该知道我的名号,从来杀人可以不见血的。”吴湘笑了一笑,那种皮动肉不动的感觉,分外狰狞。
伊人暗叹一声,然后挑眉道:“左右不过一个死,我何必让你如愿?”
吴湘愣了一愣,然后又阴冷冷地一笑:“果然是伊志的女儿,倒有点傲骨,只是不知道你这傲骨,能撑到几时?”
“这要看你想让我撑到几时了。”伊人淡淡回答。
吴湘抖了抖锁链,小屋里又弥漫着那冰冷的金属声音。
“我们晚上再开始,你还可以好好睡一觉,等以后,怕是想睡也睡不成了。”吴湘俯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阴骘漆黑的眼眸见不到底,只看到里面映着的两个倒影:伊人发饰凌乱,纵狼狈,却不显丝毫弱势。
吴湘终于离开,伊人微松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
应该是一个地下囚室吧,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刑具、黑漆漆的光线。
她又试着动了动:除了手腕被缚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束缚。
这个发现让伊人些微欣喜,她咬了咬牙,发狠心地扯动着手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声“咯吱”,一只手腕的腕骨脱臼,绑缚的地方陡然一系,手脱形出来,然后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将它复原。剩下那只也如法炮制,不一会就脱了束缚。只是全身疼得冷汗,已经****了好几重衫。
获得自由后,伊人不敢耽误,敏捷地跳下木床,蹑步走到那扇铁门旁边侧耳细听,外面果然传来一阵阵井然有序的巡逻声,听脚步,应该不止六人。
两个人还能想想法子。六个人,伊人自问根本无法应付。
正琢磨着,她又听到一个粗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来者步伐稳定有力,不用想,便知道是吴湘了。
伊人赶紧又跳回木床,重新将绳子松松地挽在手上,佯装睡觉。
铁门哐啷一声打开了,吴湘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伊人如刚睡醒一般转过头去,见到来人也只是微微怔了怔:就是那个夜闯客房的常武。
“伊人,你的一个故人来探望你。”吴湘还是一脸的似笑非笑。
伊人冷冷地‘恩’了声,然后挑眉问常武:“忠伯的丧事料理好了吗?”
常武脸一绿,却还是回答了:“这是我的家事,不烦伊小姐操心了。”
“忠伯好歹是我的家人,我怎么会不操心呢?”伊人神色自若地回答道:“常武哥,你还是没有忠伯有远见啊,其实我一早就对忠伯说了,只要他护得我安全,我的东西一定会有他的一份,到时候又岂是这区区千两黄金?也可以不与这些虎狼官僚打交道——可是你太急了,到手的肥肉又飞走了。”
“你胡说,你根本没打算把宝藏分给我们!”常武涨红了脸,厉声道。
“我若是没说这样的话,忠伯又怎么会拼死护我?因为他知道,我比这赏金值钱多了。常武啊常武,你丧失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伊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惋惜。
心里,却暗暗地道歉,对那个至死护着她的人,道歉。
常武脸色变幻万千,或红或紫,惊疑不定。
“不过,现在那东西没你的份了,如果这位吴大人还肯放过你,你就拿着你的赏金过日子去吧——不过钱可不经花,这区区几两金子,可是转眼的事情。”伊人最后不屑地瞅了瞅他,几乎有点痛心疾首的意味了。
站在后面的吴湘终于不能继续事不关己了,他猛地“咳”了声,然后盯着常武,神色暧昧地说:“你若想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本官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随,你,处,置。”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然后拿余光往伊人身体上一溜。
常武立刻会神,继而转怒而喜,“就算得不到那宝藏,能将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帅之女拉出成阶下囚,也是一件好玩的事。”
常武一边说,眼珠儿一边从伊人玲珑健康的躯体上扫过去,眼神的欲望如此****,好像她现在已经没有穿衣服。
“你们慢聊,我就在外面。”吴湘见势,很知趣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他别有深意地望着伊人道:“伊小姐,如果你想通了,随时都可以跟我说——也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
言外之意。便是替她杀掉常武也可以做到。
如果利诱不成,那就用她的恨意让她就范。
伊人垂下眼眸,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铁门合了上来,那个不自知的常武,也慢慢地靠了过来。
“我父亲是你们伊家的家奴,能睡了官家的小姐,就是损失了那一笔钱,也算捞回了本。”常武终于停在了伊人躺着的木床前,老实忠厚的脸上是伊人陌生的表情。狰狞的、没有理由的邪恶。
伊人心中暗叹,然后淡淡抬眸,怜悯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