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剑合一”乃剑道极高极深之大境界,能悟到此境界者,莫不是身在一品境界的天赋异禀之辈,成为一代剑仙几乎就是年月长短的事了,眼前这家伙虽只是初初摸到那道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外,可他才多大年纪?李北极想到此,突然眼睛又是一眯,这家伙才十三四岁便入了三品境界,自己先前一直将之当作同龄之人看,此时细思之下,这等天资毅力当是何等可怖惊人?
楚玄策此时可谓春风得意满心欢喜,哪里晓得什么“人间合一“,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子会奴剑了“,以前总听说什么”飞剑取人首级”,潇洒得不行,如今小爷也能奴剑喽!虽说离那御剑是还有个几千几百里距离,但人总得知足不是?一时不禁呵呵傻笑起来,这落在李北极与叶棠眼里,可就的确是有些嘚瑟了。
李北极没好气笑着摇了摇头,袁贞说的没错,这家伙真真是个”妖孽”。不禁愣神,原来我李北极也有感叹人“妖孽“的时候啊!
楚玄策轻轻抚摸了一下颤抖不止的长剑,剑身渐渐安静,收剑背在背上,伸手继续一点点往上。崖上不时闪过一道道粗大剑气,背上的”造化”随之嗡鸣不已,如小孩看见了心爱的吃食一般,接下来一幕直接让叶棠与李北极惊掉了下巴,无数剑气席卷而来,不断围绕”造化”舞动,显得欢快无比,最后一点点没入剑身。楚玄策倒吸口凉气,好在剑气并非朝着自己来的,不然这小命可就真得交待在这苍苍剑崖之上了。
崖上重力越来越大,终于在两千八百余尺时,气机越来越弱的叶棠将一个白玉小瓶丢给楚玄策,道了声”保重”,顺着青藤崖石迅速往下去了,剩下楚玄策与李北极两人继续咬牙往上。
两人皮肤上布满了一层层黑色血液,多是毛孔中溢出的污血,饶是李北极天生剑体,身上伤痕也越来越多,其间更是被一条诡异剑气刺穿左胸,连忙服下一枚小金丹才堪堪止住了血。
楚玄策故意爬到李北极身侧,两人并肩而行,李北极感激点头,楚玄策笑了笑,其实自己能好得到哪去,背上这位大爷跟无底洞似的引来诸多雄浑剑气,不时在自己身上蹭个两下,背上已是再没有一块好肉了,天地良心,孙子才想要这柄破剑祖宗。
日正当头,崖上雾气稀薄,众人抬头死死盯着上方的两人,终于在日西时分,两人拖着一身血肉躺着了三千尺处的石台上,崖下猛然一阵欢呼,有的热血沸腾,大吼了一声”天生剑子”,众人随之附和,声动如雷。
李北极这一路上又悟了两剑,分别是“惊雷“,”大雨”,虽境界不够,但剑意玄妙精深无比,只叫一旁的楚玄策看得目瞪口呆,好生艳羡。
石台有数丈宽,两人静静躺在上面傻傻发笑,良久,李北极站起身来,整理破烂布衣,对楚玄策躬身行礼,一丝不苟,一身血迹,看着反倒有些滑稽。
楚玄策有气无力坐了起来,一脸茫然。
李北极直起身,从腰间取出那枚通体紫气缭绕的”紫薇道印”,神态平静道:“我就到这里了,你体内气机仍旧雄浑,源源不绝,想来还能再攀得高些,能在这巍巍剑崖遇见你楚狂奴,我很高兴。我输了,这’紫薇道印’,乃我紫京山开山祖师之物,归你了“。
楚玄策笑了笑,并未伸手去接。
李北极微微叹息:“其实一开始,我并未想过我会输。我一出生,他们便视我为天生剑子,我也的确生而与剑相亲,再深奥晦涩的剑藉奇招,也能过目了然,山中那几位天资气度真正叫我佩服的,都年长我好些,同辈之中,我原以为没有几人能与我相比。在这剑崖之上,先遇见那北方少年,再是那红衣女孩,最后是输给了你,心里反倒没有太多遗憾,’紫薇道印‘虽是至宝,但最难得此心通明“。
楚玄策起身,伸手一把接过紫色道印,李北极心神宁静,看向崖下山河,意气风发。楚玄策抬头望天,咧嘴轻笑。
……
有一座山,雄立大秦帝国版图北方,山高不知几千丈,冲霄彻地,山上祥云瑞雾,重重叠叠,宫庙殿宇,神圣庄严。山脚到山腰大殿,常年香客信徒无数,络绎不绝。方圆数百里城池村落皆属此山,乃当今开国天子亲赐以为此山供养。再没见识的村妇乞丐,也打小就晓得此山之名,这便是数百年来天下道门祖庭——紫京山。
山上有处老庙,在这人间道门祖庭的诸多玉宇仙阙中,实在是不出彩,反倒有些破烂,且地处偏僻,也不知道有几十几百年没有信徒来此敬香了,便是门中子弟,也没几人知道这里,倒也合了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庙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渊谷,石缝中长着些卖相极差的野桃,庙旁有一方池塘,一丈见方。也无水入处,更不见水出处,池中却水气氤氲,许是在霞光瑞雾照映下,五颜六色,彩气升腾,极是玄妙神奇。
池内长着一株长长青藤,结满了一藤花苞,有的将放未放,好生喜人,其上更是开着十余朵肥硕莲花,只是那莲花竟都呈紫金色,祥瑞之气缭绕不息,果然仙家宝地,生长之物定是得了天地造化,古怪稀奇,神圣莫测。细看之下,青藤之间偶有一道黑影卷过,露出几片泛着紫光的鳞片,想来是莲下养的锦鲤无疑了。
池边坐着个须发皆白行将就木的老者,老者面容枯槁,穿着件紫京山上下几代也找不见的老旧道袍,要知道紫京山最重辈分尊卑,道袍穿着尤为讲究等级,眼前这身打扮,可就有些嚼头了。手持一根细细竹竿,闭目凝神,这架势,显然是在垂钓,只是细看之下,那竹竿上并无鱼线,更无钩饵,老者就那样一动不动,专心无比。
老人突然睁眼,池中一株手掌般硕大的紫金色莲花迅速枯萎,瓣瓣落入池中,竟如烟消云散般消失不见。其余朵朵莲花无风摇动,紫金色气息流散,显得病态怏怏,了无生气。
老者连忙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色葫芦,把手一悬,那婴儿手般大小的葫芦不断往池中注水,老者伸出白皙如玉的右手飞快掐算,就此时此刻这幅仙风道骨形象,放在市井之间,那还不得妥妥混个“半仙“之名?
片刻,老者愣了愣,竟哇一声便哭了起来,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口中不住大骂道:”这个天杀的败家玩意儿,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多少祖宗一生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才积攒得这点家业,败家子,简直是痛杀人也,那几个眼瞎的孽障,当初就万万不该把祖宗神器给这短阳寿的小畜生,教雷劈的不肖子孙……”,老人越骂越凶,到那悲痛处,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如市井中老来被不孝儿女赶出了门的风烛老人,可怜无比,只是那手中小巧葫芦竟一直往外流着拳头粗细的水,源源不绝,池中莲花渐渐散发生机,极其诡异。
……
楚玄策将那紫色小印紧紧挂在腰间,一个人往上爬了去,身上不停溢血,体内如黄钟大吕,周身三尺肉耳可闻。
李北极看着那被一道道剑气和无尽重力压得缩成可笑一团的少年,闭目立在原地,直直有一炷香时间,猛然睁眼,对着那已有些模糊的身影大喊道:”楚狂奴,我李北极有一剑,为你送行”,然后全身剑意磅礴涌动,如巨兽苏醒,沉声大喝道:“化虹“,一手持剑,一手按剑往下一压,赤色长剑眨眼颤抖上百下,剑身猛然一屈,席卷崖上道道剑气弹出一道十余丈长的赤色剑虹,一气呵成,剑气如长蛇。
崖下众人静静抬头死死盯着那道血肉模糊的身影,南宫赤羽泪眼朦胧,大叫道:”楚狂奴“,
身旁周宇文沉声大喊:“楚狂奴”。
两千七百尺处,台上坐着四人,李长霄,袁贞,去而复返的叶棠,以及,黑衣少年赵星野,少年不顾伤口上不断流出的鲜血,奋力大呼道:”楚狂奴“。
李长霄骂了声孙子,仰头大叫:“楚狂奴”。
袁贞叶棠随之大呼,两声,三声,十声,崖上数十人同时大吼:“楚狂奴”,久久不息,气撼天宇,震彻万仞剑崖。双眼血红意识模糊的楚玄策愣了愣神,微微转头,天下如此之大,一别千山万水,愿他日都能成为一方武道宗师,还能江湖再见,那便很好。
身上已经遍体鳞伤,在崖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痕,痛入骨髓的楚玄策突然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那时的洛州城,从南边的洛水到北边的钟山,上百条大街小巷就没有自己没到过的地儿,那时候总带着”陈夫子“那几个小王八蛋到处鬼混,什么调戏人家黄花闺女啊,揍了哪儿的郡守公子啊,把哪位老将军家的后院给一把火烧了啊,什么青楼赌坊酒肆,反正恶事是没少做,想象中的“洛州四侠客”没混到手,倒是落了个”大楚四魔王“的赫赫威名,最后叫楚离那家伙在娘面前假装板着脸好一顿呵斥,自然少不了抓住机会“公报私仇“。楚墟真的很大,可能除了皇宫,这世上就没有比我家更大的了,每回从亚父那儿丢了一堆枯燥乏味的经藉偷懒跑出来被娘发现,最后总能仗着那千廊百苑逃过一劫。还有姐打小就百般护着自己,就是性子大,生起气来便是楚离也是怕的,好几年前便去了那什么春秋书院,爹娘走了,自己没心没肺,霸王儿不懂什么,想来最伤心的便是姐了。还有亚父身子骨一直不好,楚离走后,操心的就更多了,只望自己快些长大才好。还有霸王儿在苍浮山上过得好不好,大半年了,也不知道长高些了没有……。
少年浑身是血,就这样默默念着,偶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意识渐渐模糊,麻木着咬牙一寸寸往上爬,好几次一不留神往下坠落数丈,稳住身形后又再次伸出血糊糊的小手。任神山气海之间苍水涌动,气海深处隐藏的东皇钟不断喷发,修复着周身经脉,同时抵御无尽重力。背上的“造化“不停吞噬着万千剑气,嗡嗡颤鸣,如孩童般欢快不已。
少年微微抬头,再无云雾,苍天之下,山巅如一柄朝天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