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以来,士族风气浓厚,士族与庶族之间地位悬殊。唐朝建立后,社会等级的编制也出现了否定门阀制度的趋势。但是,几百年来的门阀观念在唐初社会上还有着强大影响。唐室天下的取得主要靠关陇士族拥戴,既得天下,关陇士族集团成为稳固统治的重要基础。唐太宗为稳固统治,也要依靠这一集团。他想抑制一下旧朝士族,目标主要是声望和历史传统地位很高的山东士族,特别是崔、卢、李、郑等山东大姓,而不是关陇士族。贞观八年,唐太宗命高士廉等撰写《氏族志》,是想借此提高包括皇族在内的当朝贵族的声望。
贞观十二年《氏族志》修成后,唐太宗见崔民干被列为第一等高门,甚至排在皇室之前,深感这种做法与时代精神不合,于是提出了一个新的原则来划分等级,命令加以修改。新旧原则都承认现时权贵也承认过去冠冕、父祖官荫的做法不同,是以当今官爵高下划分社会等级的原则,说白了,不看祖宗多大官看你现在多大官。
但是,那些熟悉和维护门阀制度的修撰者们一时还跳不出旧有观念,修改后的《氏族志》中,许多当今没有高官厚爵而以过去冠冕著称的旧士族,仍是居于皇族、外戚之下的最高等级。所以说,贞观《氏族志》只是提高了皇族和外戚的地位,许多现时新贵的社会地位没有得到承认。
于是,还有一些高官以通谱联姻等方式攀附高门,同时,更广大的一般地主出身的官吏们,虽然通过各种方式以得到迅速升迁,但在门第上仍不能跻身于高层。这在当事人看来是荣辱攸关的大事。
尤其是高宗即位后的几年来,边境战争连年不断,对军功的赏赐也很丰厚。像薛仁贵在太宗末年白衣从军、立功后由兵卒致位五品游击将军,这种情况越来越普遍。又如苏定方,虽说隋末已投身农民起义,贞观初年也曾随李靖击突厥,但至永徽初年也只是个四品下阶的中郎将,显庆后连立大功,迅速提拔为正三品的大将军,封为从一品的国公。这些为数不少的新近因军功而置身高位的官僚们,越来越迫切地要求取得法定的社会地位。还有一些人虽无军功却也迅速做了高宫。如李义府,在投身武则天的过程中做到了三品中书令。即便是李勣,虽在贞观时已位重官高,但到死,他在贞观《氏族志》中也没有列入很高的等级。很难想象,经过几十年的出生入死,做到了位极人臣的三公(正一品),李勣没有抬高自己家族门第的愿望。而旧的《氏族志》里面记录的是当年和太宗一起打天下治天下的勋贵,武则天的支持者大多不在其中。
世易时移,打破《氏族志》的框框,重新确定权贵们社会等级的任务被提上了日程。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三月,由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建议,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
《姓氏录》本是针对武氏和新贵而定的,所以它比《氏族志》更加“崇重今朝冠冕”。《姓氏录》的指导原则是“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这样一来,连以军功至位五品以上的军卒们都成了士族。
《氏族志》虽然也列入了没有旧时去冠冕的新贵之家,但不记其郡望,而只对旧士族却叙录郡望,着意考辨其真伪。其实,像武氏这样在开国过程中兴起的新贵在《氏族志》中未叙郡望的家族还有许多,李勣即是一例。所以,许敬宗的提议,不应只是得到武皇后的赞许,背后还有更多的人加以响应。为此,高宗下诏编辑200卷的新《姓氏录》。高宗亲自作序并确定应遵循的等级序列。
《姓氏录》在长孙无忌被贬之后迅速修订成,并于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六月颁布,这无疑是武则天势力的一个重大胜利。在《姓氏录》中,武则天与长孙皇后的家族并列第一等,但作为长孙家族的中心人物长孙无忌却已被削去官爵,其家族弟侄及子孙即使没死的也已被除名为庶人,实际上已无人入叙《姓氏录》的族谱中。李勣之家进入第一等,许敬宗、李义府以宰相资格进入第二等,还有大量因功提拔为五品官爵者都列入了《姓氏录》中。尽管由于根深蒂固的门阀观念的影响,社会上还存在着对《姓氏录》的抵制,但是,《姓氏录》毕竟以皇帝的名义颁布推行了,李义府还上奏收天下《氏族志》而焚之。
新志的标准很明确:皇朝得五品者书入族谱,也就是说,五品(当然包括五品以上的人)官可列名于《姓氏录》。而且,《姓氏录》一律不注明郡望,完全以官品高下排列等级。这与传统的标准如婚宦、血统、门风、家学等是针锋相对的。现代人可能不把这当做一回事,但是在唐初,门阀观念的残留还很深远,无论多显赫的官员,都把立门户、传姓氏当做头等大事和无尚荣耀。而《姓氏录》打破了高门大族长期依据“家庭出身”和社会承认对门第的垄断,让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榜上有名,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姓氏录》同样重视军功。与旧的《氏族志》不同的,新志收录的多是近期对外战争中涌现出的新的英雄人物。一个出身庶族的普通战士,可以通过积累军功,达到五品,上升成为士族。这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措施。
如果说,通过“杂色入流”,使得大批的胥吏,得以入流内,从而在流内低层官员中,安排了武后大量的拥护者的话,那么,通过《姓氏录》的修订,就使得那些五品以上的人,成了钦定士族。于是,在中层以上的官员中,特别是在武官中,又收买到了一批拥护者,军队指挥官中有不少的人,成了武则天的党羽。至少,他们在武则天与长孙无忌的斗争中,不会采取支持无忌的态度。如果一个统治者没有牢牢地把握兵权,他的宝座是不稳固的。长孙无忌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永徽夺宫之后不久,他逐渐丧失了发动反政变的能力,武则天已逐渐地控制了军队。也就是在这一年,武则天发动了对长孙无忌的最后进攻。
除了杂色入流和修订《姓氏录》之外,还有一项更具跨时代意义的举措也开始实施,那就是科举制在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些变化,即“制科”举人开始多了起来。唐初科举取士还处在官僚队伍来源的补充地位。与此同时,庇荫为官的制度仍盛行,而且贵族子弟上升速度非常快,勋旧大臣的子孙一下就授以高官。制科是皇帝临时下诏选拔特殊人才的途径,高祖、太宗时情况不详,高宗永徽三年以后,不断设科举人。尤其是显庆四年(公元659年)三月,设八个科目举人,应举者达900余人,选拔出了郭待封、张九龄等人,进入弘文馆随仗供奉。这似乎是对长孙无忌集团发起总攻之前一次招兵的象征。武则天从此看到了通过制科选拔人才在收买人心方面的效应,所以等她将来临朝称制以后,便大开制科,既以禄位收天下人心,又因此选拔出许多经世治国之才,这些都是后话了。
要想牢固地把握住权柄,最根本的还是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给他们以利益,这样才能换来他们发自内心的支持。对武则天来说,不仅要在外朝笼络住自己的私人势力,更重要的是取得大多数中下层的官僚的认可和支持。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旧贵族,维护的是小集团的利益,排斥大多数关外势力和庶族地主。武则天正是反其道行之,获得了大多数官僚的支持。
“杂色入流”为武则天获得了大批低层官员的心,《姓氏录》的修订使五品以上的人成了钦定士族。士族和庶族之间严格的等级界限终于被彻底打破了。
迁 都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武则天把朝廷迁往洛阳。
武则天的重大策略都有她的政治目的。高宗时,她修大明宫,运用这一表面看来毫无政治意义的事情,分开了内廷与外廷之间的紧密联系,从而削弱了宰相权力对皇权的约束。接着,武则天又力促迁都,通过迁都洛阳来进一步巩固她的权力。
所谓把握住大的利害关,是指能根据时代发展的步伐或制度变迁的需要,及时调整政策,趋利避害。它涉及的不是小权小利,而是关乎政权兴衰的财脉。统治者把握住这一点,就为掌好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集中体现的是移都洛阳。
武则天皇后位子刚一坐稳就开始酝酿一件大事——把首都从长安移到洛阳。朝廷事实上已于太宗时期分三次迁到洛阳。但在显庆二年(公元657年),武则天终于取得了阶段性成果,洛阳被正式定为第二个首都,而不只是朝廷的行宫。每个部和每个衙门都在洛阳设分支机构。当然,这是一项大工程,此后的五年,武则天一直为此努力。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在洛阳办起东都国子监。高宗时期,朝廷迁往洛阳不少于七次。高宗统治在建立新都后的26年中,约有10年在洛阳上朝。咸亨二年(公元671年)高宗一行驾幸东都时,许多政务还要在长安处理,留太子于京师监国。把太子留在长安,就是武则天的有意安排。因为这样可以把那几位宰相也留在长安,便于自己改组政府。而且,决定把李显召到洛阳之后,除裴炎外,留在长安的宰相都没有接到随同前来的通知。
公元682年,朝廷最后一次迁往洛阳。在这次转移政府的过程中,旧的宰相集团中那些武则天的障碍被纷纷去除:李义琰在公元683年请求退休,获得武则天批准。中书令崔知温在洛阳去世。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薛元超也在长安病得不能开口说话,上表请求退休,很快获得批准。八月,太子李显被召往东都,裴炎随往,任命李显的第二子唐昌王李重福为京师留守,唯一还留在长安的宰相刘仁轨被任为副留守。皇帝、太子以及除挂名宰相刘仁轨外的所有宰相,都已集中到了洛阳,武则天组建新政府的计划宣告完成。从此,整个朝廷经常迁往新都去处理公务,这已成为定制。虽然在空荡荡的京师始终保留着一个小小的留守政府,但实际上不但整个皇室及其随从,而且中央政府的全部行政机构在这几次迁移中也转移一空。弘道元年(公元683年),武则天永久性地把朝廷迁往洛阳,一直到公元701年。
朝廷在东、西两个京都之间来回迁移,使帝国财政极度紧张。几次迁都不但造成了很大的混乱,而且耗资巨大。众多的扈从人员给所经之地带来了贫困。洛阳需要建造许多新的宫室和官署,以提供一个京都的必要设施。耗资巨大的工程在高宗时期不断进行。因此,进行这一新的和花费极大的工程,一定是事出有因。
第一个因素就是被传统历史学家所强调的武则天的情感和精神状态。据说在除掉王皇后和萧淑妃以后,迷信的武则天常看到她们的鬼魂作祟。萧淑妃临死前的诅咒效果如此强烈,以致武则天一生都不能摆脱它。她时常感到猫的威胁!自武则天夺宫成功之日起,她常见王、萧二人披发如厉鬼的影子。为此,她换了几次宫殿,但还是摆脱不了这种幻影。最后只好长居洛阳,不归长安。
第二种解释纯粹是经济方面的。长安位于比较贫穷和生产不发达的地区,易遭受长期的严重干旱。从外地供应长安谷物既困难,费用又极大。供应洛阳,便容易得多,因为它直通隋朝修建的复杂的河渠网系。永淳元年(公元682年)四月,由于关中受灾,粮食匮乏,高宗和武则天决定前往东都洛阳。因为那里受漕运之便,库存了许多从江淮运来的粮米,可以保证大量官员的吃饭问题。
都城范围广阔,人口繁多,日常用水自然不少。引导附近河流,使之流入城内灌注各处,也就成为当务之急。而水上交通也比陆地方便,如能用之得宜,更有助于都城的繁荣昌盛。长安和洛阳在这一点上基本是相同的,只是由于地理条件所限制,而有所差异。长安位于龙首原,平坦无阻,故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依次而南,条理井然。洛阳则有洛河横贯。洛阳有洛河从城中横穿流过,引水自较长安为易。隋炀帝开凿通济渠和永济渠,是以洛阳为肇始之地。
由于有河流和渠道都流经洛阳城内,城内不仅有水上交通航路,就是一般用水也较为方便。由于引水方便,一些达官贵人的邸第中就能都有池沼,甚至还都相当广大。白居易的宅在长夏门东第四街履道坊,宅地17亩,水居五分之一,中有岛树桥道!这样的情况在长安城是少见的。
作为都城,不但要是政治中心,还要是经济中心。唐朝当时的中心应该放到扬州。后来只有益州能够和它相比,因而有了“扬一益二”的说法,长安和洛阳更是居于其后了。洛阳虽然说不上是经济中心,还是比较繁荣的,仍然可以作为经济都会。武则天改东都洛阳为神都时,又徙关外雍、同、秦等七州户数十万以充实洛阳。这么多的人口,其中还夹杂着许多达官贵人,这就必然会促进当地的商业发展。
隋炀帝开通济渠,其作用之一就是运输东南漕粮,含嘉仓为洛阳城中储粮的仓库。漕粮运来后,即能随时入仓,可以说是相当便捷地通过这些运河渠道,太行山东,江淮之间皆能与两都相联系,就是江南和岭南,也可通达。长江下游各部的贡品甚至岭南贡品也能够运来,商货也就随之而至。
对迁都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其中首要的当然还是政治上的解释。长安是两北地区的自然中心——当关陇集团已处于统治地位时,它是文职官僚机构的政治中心。指定洛阳作为新都,这本身是一个象征性的表示,即关陇贵族政治势力的全盛期已经过去了。迁都又是一个旨在取悦于许多山东、河北出身的官员的行动,他们在高宗时期当上了高官,并且算得上是武则天最热心的支持者。陈寅恪说:武则天以关陇集团之外的山东寒族的身份,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重心于山东,重视进士科的选拔,拔取人才,于是就破坏了南北朝的贵族阶级,运输东南的财赋,以充实国防力量的格局。
以上政治经济原因,可算是武则天时代做出的重大战略调整。不过有的也许是她在不自觉之中发挥了作用。其实,对于迁都武则天还有一个现实考虑的因素,那就是摆脱宰相集团的控制。说白了是打不过就跑。
武则天做皇后以来,长期面对着来自宰相中的反对势力,对于她执掌朝政来说,这方面的阻力,要大过来自高宗和李唐宗室方面的阻力。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八月调整后的班子,加上仪凤元年(公元676年)补充的4人,共有9个宰相,其中侍中张文瓘和中书令郝处俊处于核心地位。
张文瓘,贝州武城人,从小丧父,没有任何家世背景。贞观初举明经入仕,受李勣提拔入朝。龙朔年间,官至中书舍人,乾封二年(公元667年)以黄门侍郎同三品入相,至今已是将近十年的资深宰相。在拜为侍中之前,他担任大理卿知政事,由于执法公平宽恕,深为犯人推服。侍中是宰相中的首相,由于他为官正直谨严,深得高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