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愚蠢的东郭先生!他把妖怪领进家门害死了全族,他不报此仇愧对先人!他要杀光所有的妖怪!以他们的妖灵祭奠亡魂,以他们的妖血洗刷自己的罪孽!刹那间,杀气又起,握紧了剑柄再朝舍舟刺去。
赤狐本不欲多管人间闲事,但两只类妖太过无辜,恻隐之心让他在剑尖刺入舍舟头颅之前弹飞了道士。
道士重重摔在地上,神智已然混沌不清,口中念念有词,“非我族类,杀之无愧。”
赤狐叹息道,“你族人虽为妖类残害,但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伤及无辜。此事已过四十载,而你年近半百,时光短暂,遽息而过,该释怀了。”只此一言已是恩赐,生生死死他见得太多,何曾耐心规劝过谁?
“此后他时时刻刻都活在恐惧仇恨之中,你还要杀他?”赤狐问米硕。
米硕冷冷瞥了道士一眼,杀了他岂非帮他解脱,摇摇头,“我会让他活到老,活到白发苍苍,活到老态龙钟。”缓缓走向舍舟,道士疯癫,施在金绳上的法力也就散尽,从舍舟身上自行解落,死蛇一般松垮垮摊在地上,被米硕衔起丢在草丛中。
“这女娃娃是谁?”赤狐尖尖的下巴对着知安轻轻一点,“你认得?也太蠢了些。”
米硕恍然想起昏倒的知安,看了眼神色呆滞的舍舟,缓缓朝知安走去,“你治好她,我任凭差遣。”
赤狐转过身,屁股对着米硕,嫌弃道,“一介小妖,也配吾亲自动手?还是这么蠢的小妖。”
“方才一击已耗尽了我的法力,如今比之凡人不如,再无力救她。”
“死了与吾何干?”赤狐不为所动,尾巴翘得老高,笔直得像是一支平地支起的木杆。
“她不是普通的妖。”
“哪只妖普通了?”
“她十载妖龄易身而居,我却不能伤其分毫。”
“天外有天,兴许她资质不错,这不足为怪。”
“她能窥破皮肉,观人肺腑。”
“妖类不计其数,妖法五花八门,有何稀奇?”赤狐抖抖毛,懒洋洋地窝成一团。
“她神通阴司,身边便寄存了一具魂魄。”
“哦?”赤狐眼角上挑,足下磐石转动,待它能看到知安时又悄然停下。
地上生灵无论妖类禅佛释道,与阴司都属两界天,即便法术高深,仅能凭借阴气得知鬼魂在旁,断无直觑其身之理,除非······除非身患重病,神思不属,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再遇鬼魂,无异于雪上加霜,无有供养魂魄却安然无恙者。
这丫头,与众不同,赤狐望着不省人事的知安,眉头渐渐蹙起,她若为人,它当看透她的命格,她若为妖,它能知其前情后事,就算二者相合,它也遇见不少,从未如今日这般······无所得。
山林荫凉,山风常起,裹挟着落叶扑簌簌冒出头来,从知安身上拂过,伴着林木泥土的香气溜入赤狐鼻息,赤狐悚然一惊,红毛根根倒竖,宛若一团焰火飞到了半空,目光在山峦间细细寻觅。
一丝微弱如海面波纹却熟悉胜过自己的气息,它嗅到了,集天地灵气取其精华——凝水成灵——分别七年的云冰的气息!
群山高低错咯,起伏不平,茂密的丛林长势旺盛,如同山峰披上了华丽的外衣,赤狐阖目,像人一般盘膝而坐,灵识乍破,牵引着林中百种生灵集结于山脚下,前肢跪地,对着天空深深垂首,米硕脑中嗡的一声,如琴弦被跳动,惊骇莫名地望着悬浮空中的赤狐。
类族自混沌伊始便存于世间,族内流传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世间有三灵,尘,生,水,类族便臣服其统治之下,不过三灵鲜少理会尘世,后盘古开天辟地,古老的种族大都绝迹,新生的天地乃是三灵共同炼化而成。
类族祖先因势利导避过灾祸,但所剩族众寥寥,濒临灭绝之际,生灵现身指引了一条避世之路,并亲自施法将亶爰山从尘世剥离开来。
不知从何时起,每有类婴降生,便在神庙中的一块晶石之上滴下指尖血,族老曾无意中透漏,此晶石乃是由生灵大神灵识幻化而成,每个类婴滴血祭石后,魂魄便会打上烙印,好比官宦人家会在奴仆身上刻字以证归属,生灵大神旦有差遣,不得违逆。
但传说只是传说,谁都不曾见过生灵大神,谁也没有受其差遣过,久而久之,族众便以为这不过是族长和族老威吓之言。
米硕目瞪口呆地望着赤狐遣退万畜,失望地飞下云层落到地面,对知安吹了一口气,落寞地朝他走来,“走吧,你族中长老托吾将你等送回亶爰,吾有事在身,莫再耽搁了。”
米硕一脸呆滞,凶恶的形似猫的面孔好似风干了一般,谁会相信有一日天会塌?谁看到过江水逆流?谁见过太阳挂在了自家房梁上?谁曾遇到传说中的生灵大神?
暖风悠悠,仿佛把米硕的魂魄都吹散了,他木偶般转动脖颈,看到知安依然昏厥,道士依然疯癫,舍舟亦是难以置信地盯着赤狐,这不是梦境,“你是······生灵?”他问道,因底气不足,语速缓慢得如同呓语。
赤狐有气无力地嗯了声,不料舍舟突然扑了上来跪在赤狐脚下,疾声哀求道,“求您救救值哥,他不该死,救救他。”因两排牙齿被尽数拔去,声音像牙牙学语的婴儿。
“这是他的命数,半年前他就该死了,因你逃过一劫,得以喘息,还不知足?”
“他是为我而死,您拿走我的命,换他活过来行吗?”
那一抹气息般火星般点燃了它湮灭七年的希望,片刻间成燎原之势,可希望过后只剩一片枯原,赤狐的心瞬间跌落谷底,眼下正烦躁,听到舍舟嘶哑的哭声,更是生气,“你这小小的类妖冥顽不灵!吾不追究你私自逃出亶爰山已是宽仁,欲念无边,莫再妄想了!若不肯走,就将尸骨留在人间!”
看着绝望哀求的舍舟,米硕心头苦涩莫名,听到赤狐起了杀心,忙叩首道,“大神息怒,舍舟初涉人世,一时执妄,冲撞大神实非她本心,求大神暂且饶过她,等她清醒定然向大神磕头赔罪。”
“赘言免去,快随吾走。”
舍舟突然跳开,脊背拱高,四肢轻起轻放,空荡荡的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米硕大惊,这是临阵对敌时姿态,忙大喝一声,“舍舟!”
赤狐冷笑一声,弯月状的长眼微微眯起,眼缝中露出轻蔑的光,“若要求死,跳下去就是,吾懒得与你动手。”
舍舟鼻头抽动,缓缓后退,逼视赤狐,“我不回去,你只当没见过我。”
“呵,从没谁能胆敢这般叱令吾,好,你说说看,为何不肯回去?”
舍舟撇头望着早已气绝身亡的魏值,温柔地笑着,“我想陪着他,一直陪着他。”
“他迟早化作一堆白骨,你日夜守护也无法逆转。”
“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他都是我的值哥,皮囊不能阻碍我。”舍舟目光胶着在魏值脸上,幽幽道。
赤狐蓦然心神一颤,豁然开朗,皮囊算什么,无论她什么模样,只要在自己身旁就够了,想到此处,晦暗的双眸中燃起光亮,大笑道,“吾允了。”
“什么?”舍舟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不带我回去了?”
“盼吾反悔不成?”
舍舟愣了愣,随即泣不成声,屈起四肢,轻柔地在魏值脸上蹭着,喃喃道,“值哥,我能活着留下来了。”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米硕。
“怎么?你也想留下?”
米硕目光流连在虚弱的舍舟身上,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她只身在此,我放不下。”
“好,吾便替你们劝说长老们,有言在先,若是你二人妄图改命或伤人害人,吾不会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