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家虽与村里不亲近,但狄叔公毕竟是长辈,男人们避过他吃人的目光,瞧东瞧西,任由他带着身后两个小辈拉起狄石扛了回去。
男人们相视而笑,各自告辞归家。
这下,不止狄家人东躲西藏,知情的人家也不肯多露面了。除却茫然无知的村人时而走在街上打个招呼,掷几把骰子,对白日的人数骤减说上两句,碧水村陷入了罕见的平静中。
转眼女娃已经足月,皱巴小脸平展光滑,小身子白得如珠如玉,甚是喜人。
娟婶家中常有女子出入,送来一碗羊乳或奶水,坐下跟娟婶说会儿话,然后抱起女婴不肯撒手。
庆媳妇有了身孕的事,大家明面上没说开,但私底下谁不知道,男人嘴上说了不信,可暗中仍催着媳妇多去娟婶家走两趟。孩子不嫌多,满堂童声最好。
女娃极爱笑,尤是对着送来羊乳奶水的女子,大眼弯弯,长睫覆瞳,咧开小嘴咯咯笑,惹得妇人们直呼心软,恨不得抱回自己家中,当女儿养。
娟婶这段日子容光焕发,因多年不孕而缭绕眉间的淡淡愁绪不见踪迹,纵然肚子仍没音讯,但日夜抱着女娃,她心满意足,换言之,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女娃不哭不闹,有奶就吃,想小解时就拍拍娟婶的手背,耷拉眼皮不笑了就是要睡了,想去哪儿就伸着胖乎乎的手指指哪儿,趁娟婶不注意,吧唧一口,接着立马闭眼,怎么说都不睁开,惹得娟婶笑声连连。
胡生则哭笑不得,这孩子他也宝贝得不得了,可因她被赶到了耳房,他就不太乐意了。
“丫丫乖,阿嬷去做饭,一会儿就回来,你自己晒暖好不好?”娟婶将女娃放入摇车,捧着她的小脸说道。
“呐呐”
娟婶满目柔意地笑了笑,转身去了灶房。
女娃望着天空,眼睛眨也不眨,一副沉思模样。
那些姐姐姑姑来看她时,娟婶总对人说,她的亲娘不要她了,真可怜,说着说着就两眼抹泪,可她连亲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在这里又过得很好,哪里可怜了?
难道有亲娘陪着,还能更好?
娟婶还说,她是灵童,给庆家媳妇送去了孩子,庆家媳妇她记得,好大的一只,眼如铜铃,血盆大口,说话时震天响,不过并不讨人厌,只是很笨,连肚子里有了娃娃都不知道,这么说来,所有人都很笨,她们看不出来吗?那天她想跟庆家媳妇说,让她别生气,她肚子里的娃娃不舒服了,可是咿呀半天也没说出来,脑袋太重,一不小心歪头亲了她一口。
不过这些姑娘大婶们好像很乐意被她亲,她便人脸一口,毫不挑剔,但她是个小姑娘,这等事总有些羞涩,故此,亲完她就装睡,雷打不动。
这两天,庆家媳妇总来,害得她总要装睡,装着装着就睡着了,时日一久,她胖了,真是让人烦恼,若有朝一日,她变成了庆家媳妇那样,只有哭的份了。所以,她更不爱见她了,就像见到了以后的自己。
女娃仍在神游天外,一晃神,上头凑了一张杏仁脸,桃红腮,期期艾艾地打量着她。
这姑娘她认得,菱角,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一个叫狄牛的男儿——她没见过的哥哥。
“娟婶——”菱角唤了一声。
“是菱角啊,”娟婶手上拿着锅铲,从灶房探出头来,“你先坐,我这就忙完了。”
“哎,”菱角刚坐下,就看见院中树梢上挂着的干布,“娟婶,衣裳干了,我帮你收起来。”
“那麻烦你了。”娟婶的声音混着油星暴烈的滋滋声传出来。
菱角起身,走到树下,踮起脚尖将干布摘了下来,迟迟没有转身,只望着手中剪成方布的绸缎失神,在女娃好奇的注目下,突然将一块干布飞快地藏进了袖口,朝着灶房望了望,回身将剩余的布块拿进屋中,出来时脸上一派平静,走到女娃摇车前,晃了两晃。
“娟婶,我先回了,下午再来。”说罢,起身要走,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小手抓住了袖口,菱角低头,只见女婴不似往常般笑,一双水目静静地看着她,她从中看到了自己惊惶的脸。
菱角浑身一个激灵,背上泛起层层凉意,她为何觉得这女婴看透了她的心思?不会的,不会的,是她初做愧事,心神不安,才有此想,这只是连人都不识的婴孩。
菱角弯下腰来,想要扯出袖口,又怕力气大了,吓到婴孩,她一嗓门哭起来不好收场,只得柔声细语说道,“丫丫,姑姑要回家了,你放手好不好?
女婴不发稚语也不笑闹,只凝视着菱角,稍一犹疑,放开了手。
菱角松了口气,趁着娟婶没察觉,忙轻声小跑地出了院子,待娟婶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出了灶房,见院中并无菱角身影,嘀咕道,“这丫头不吭一声走了?”
“啊啊······”女婴露出光光的牙床,指尖不稳地指向了门口。
娟婶放下饭菜,抱起女婴,笑道,“你是说,你菱角姑姑回家了?”
“啊啊······”
“真乖——”
狄府门前,两名家丁打着哈欠退入门内,黑漆大门缓缓关闭,正在此时,突然从夜色中冲出一人,低头站在纸皮灯笼下,昏暗的烛光包裹着她纤瘦的身躯,家丁对视一眼,迈出门槛,歪着脑袋看清来人后,嬉笑道,“呦,这不是菱角吗?”
“两位大哥,”菱角咬着下唇,声音压得极低,“我有事求见狄夫人,烦劳大哥通报一声。”
另一名家丁摸着下巴,“你找夫人何事?”
“事关重大,菱角需当面禀报,麻烦两位大哥了。”
“夫人出门去了,你与我二人说也行啊。”
菱角不信,哀求道,“我真的有要事求见,耽搁不得。”说话时仍十分小心的望着周围。
“说了夫人不在府中。”家丁搓揉着脸,不耐烦道。
“两位大哥······”菱角语带沙哑,明眸泛泪。
家丁略有不忍,摆摆手,“你先等着,夫人当真不在,我去叫杨婆婆过来,她是夫人跟前人,你有事跟她说就行。”
菱角连连点头,在另一名家丁的审视下,忐忑不安地在门前踱步逡巡。
不一会儿,一个体型壮硕的婆子随着家丁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上下打量菱角一番后,缓缓开口,“你有何事?”